【文友新作】八天七夜 — 王盛弘
圖◎郭鑒予
橙樹下,石墩上,坐看一坵田。
產出的穀子驗出重金屬,這坵田遭勒令休耕,一年兩年,淺層土壤被刨去幾回,而仍無法通過檢驗,沒能復耕,現正荒廢著。
眼下一片蒼茫,大黍、紅毛草、甜根子草,毛絨絨的花穗望風披靡,隨即直起枝梗,看似纖細脆弱而其實暗藏強韌意志力。最顯眼的還屬大花咸豐草,黃蕊白花團團簇簇,孤伶伶地一隻蜜蜂逆風採蜜。遠處,叢草間兩匹瘦狗奔跑、撕咬,落日餘暉在牠們身上跳著閃著粼粼光斑。
年假即將結束,返鄉團聚的人陸續回到打工與生活的城市,我,一個人,坐石墩上,靜靜地像沉入深水池中隔絕外界喧擾,思緒的渣滓逐漸沉澱。
每回返鄉都像打一場小小的仗。
少小離家,長年在外,家裡早沒有了我的空間。白天,看著眼生的客人進進出出,那種熟稔與自在,倒使我更像個局外人。晚上,長物橫陳的房間裡,父親睡他自己的單人床,母親則堅持將床讓給我,自己睡沙發上,三人各據地盤地蜷著。白天醒醒睡睡的父親也在夜裡睡睡醒醒,拖著老邁的步伐去小解,嗑嗑碰碰地拆止痛藥粉、扭開感冒糖漿、搓揉塑膠紙,神經質地拿不求人捅垃圾桶,不斷地,不斷地,竟使我以為,他是在宣洩自己永遠被封印於殘軀裡的恨意。
小小的房間像個彈子台,聲音如鐵珠子在屋裡彈跳。我勉強自己隱忍而終於無法,摘下耳塞,對父親說:「哪會猶毋睏?」
母親總是退縮,總在道歉,多次對我說:「誠失禮,你轉來攏袂得好好仔歇睏。」母親,你呢?你要好好睡覺,睡覺最重要了。母親不以為意地回我:「我暗時嘛攏無啥睏。」白天,兩人一起看日本綜藝節目,我辯士般為她翻譯情節,好一會兒得不到回應,轉頭,才發現她坐椅子上闔起眼睛,已經打起了瞌睡。
還好,一夜兩夜,匆匆來去,在身體的疲倦蔓延成精神的炎症前離開。返回一個人的生活後,我總是以一場長長的睡眠做為變身儀式。然而,這一回,補班補休,東挪西移地,自小年夜起有長達十天的假期。
大年初三,天微微亮,一反連日好天氣,颳起颱風斥堠般的強風。我站門玻璃前望向稻埕。長年堆角落裡的靜物,豔陽下金光燦燦,此時卻都蒙上一層死灰。稻埕中央,一只紅白條紋透明塑膠袋,忽而飽灌空氣,給帶到半空,又突然乾癟,往下飄落,順時針旋轉片刻後,轉向,逆時針迴繞,亂流裡的水母似的,披頭、散髮,最終筋疲力竭地死在了水龍頭下一攤水漬裡。
「早頓攢好啊,會使食囉。」母親的聲音自身後傳來,溫柔、溫暖,一如既往。
然而,就在前一晚,緣於一樁小事母親說了又說,我漫不經心回應:「仝一項代誌,講一擺就好。」語音剛落,旋即意識到不該開口的。母親自言自語:「我這馬講的話,攏無人欲聽。」隨即起身。
人老了,不中用了,說的話沒人當一回事。不只一回母親這樣埋怨著。我一直是傾訴的對象,這次卻成了肇事者。
尾隨母親走進廚房,搭肩,她卻放下準備洗滌的碗盤,推開我,離開屋子。母親從不排拒我的,我該跟上,或留她自己一個人待上一會兒?沒有細想,我也走進稻埕。即將變天,起風了。母親坐在寒風中,雙手緊緊抱頭埋在胸前,看起來很痛苦。我摟她的肩背:「遮寒,哪會坐佇遮?」再一次地,我被撥開,她咕噥一聲,索性走出大門。
母親的聲音潮濕,剛被淚水刷洗過。
該讓她靜一靜的,可是,會不會被解讀為遺棄?還是追上吧。一條犯錯了的小狗搖尾乞憐,而她東奔西竄地只想擺脫。終於,我停下腳步,任夜色吞沒了她。
看著母親身影消失的我,好像才是被遺棄的那一個。
無助而又自責,我躲進被窩。這一晚只有我與父親母親在家過夜,父親響著火車輾過鐵軌的鼾聲,夾雜不尋常的撕心裂肺的咳嗽。遠遠地拉門開了又關,母親返家了,我想藏在無聲的黑暗裡,卻拉長耳朵留心她的動靜。
隔一座廚房,聽見母親在歎長長的、粗重的氣,聲音黏糊帶著酒意,自厭自棄地反覆說著可怕的話,同時,不忘記做她例行的,睡前將起居室地板拖過一回。怎麼辦我該怎麼辦呢?頓時成了一個手足無措的小孩,過往的一件件、一句句傷害過母親的行為與言語在腦海裡閃回。我摀住耳朵,想搭上夜車,對自己偽造不在場證明。終於,母親拖完地,起居室燈光啪地一聲被摁熄,我探頭張望,一室螢光,母親大概坐沙發上,看著調成靜音的電視吧。
安靜下來了,父親的鼾聲更襯得一屋子寂寥。定神、思考,自責無濟於事,這時候該有人出面收拾僵局,而那個人就該是我。我決定從母子關係的泥淖中拔足而出,試著不是當一個無助的兒子,而是一個人,成熟的人,說該說的話,做該做的事。起身,走進起居室,母親略感驚訝,我靠近她,摩摩她的頭:「卡早睏咧。」那一刻,眼前這個老人那麼乖順,像個聽話的孩子。
不久後,母親回房,躺回她的沙發,父親、母親和我三人各據一方。這一晚,誰都是輾轉反側。
一覺醒來,母親又是個好母親,兒子又是母親眼中的好兒子。
無論生活塞給她什麼,她終究都得吞下。母親會不會不甘心?
父親中風,迄今二十年,左半側肩膀以下幾近癱瘓,幸運的是,還有右手右腳可以仰賴。父親是個愛玩愛美的人,困在這副殘軀裡無法自由行動,挫折與沮喪旁人很難說理解。
身體一日日衰敗,近年,哪怕白天父親坐沙發上看電視,多半時候也總是頭顱垂落肩膀打著瞌睡。然而,當他清醒時,精神堪稱暢旺,我找話題同他閒說兩句台北政局,他只消幾句話便能勾勒出某些政客的嘴臉。
有時準備外出,父親要母親為他找出某條西褲、某件西裝,什麼剪裁什麼花色,母親翻找不著,氣惱著,另外取了一套給他,父親絕不妥協。
母親平素穿的卻總是那幾條衣服。冬天裡,她常裹一件深紫、花色模稜的鋪棉背心,布面有怎麼洗也洗不去的汙漬,我說:「你嘛去買一領新衫咧。」遭到她嚴峻拒絕:「毋免!」母親細數這件衣服菜市場買的,一件一百五穿了十年,那件衣服最貴,花了她三百五,也穿五、六年了。我勸她:「較早是真散赤,這馬無仝矣,愛食好穿好,日子過乎好。」母親不耐煩地嘖我一聲。她似乎走進早年赤貧記憶的迷宮裡,又把苛待自己當成別在胸前的勳章。
可是,我又有什麼資格評價她呢?當我試著去「指導」她的生活、「開導」她的想法時,就莫說我這是走在否定她的人生的鋼索上,也全然沒有意識到,其實我自己的生活正危如織在樹梢的鳥巢,在風中在雨中保持著隨時可能裂解的微妙平衡。
父親待人還算和善,愈是疏遠愈是親切,看著他與陌生人對話,那種和煦,發散著仕紳的光暈。然而,他對母親,自花甲之年起,二十餘年來亦步亦趨照顧著他的人,卻偏偏……唉,該怎麼說呢?偏偏……記得我在北部,有日突然一陣心慌,坐都坐不住,抄起手機打電話回家,鈴響了好久才接通,母親一開口,我就知道,母親哭了。下回返家,有人告訴了我,就在那一天,父親對母親說了惡毒的話。
老人照顧老人,既辛苦又委屈。私底下,母親不時對我發著牢騷,有時我順著母親的話叨念父親兩句,有時我又為父親委婉開脫,話還沒說完呢,父親在房裡有了動靜,母親反射動作般地起身察看。這世界有便利貼般可以輕易黏上又撕下的親密關係,父親母親卻不知誰是樹誰是藤地纏繞交抱,共生又撕裂,既相互扶持又互相消耗。
老了,病了,不堪負荷了,近兩年母親似乎變成一個我不太認識的母親,愈發的敏感與脆弱,總是哀歎自己不事生產,是個沒用的人。不,不只母親,我也在時間裡質變,整個人,嗯,該怎麼說呢?不管生理或心理上,整個人變得益加的古怪,我也在學著跟自己協商,想找出一個彼此都舒服的相處模式。
而且,我懷疑,母親在我心中的形象,會不會是一個長期離家在外的遊子,因為渴望母愛,而於自己的腦海所逐漸捏塑出來的?立基於事實,略加變形與扭曲,濾鏡、美圖秀秀,投射出我內心底的理想面貌,反過來卻要母親削足適履,而忽略了她是一個人,一個八十歲老人。
順著這個思路想下去──我是應該將她自各種關係中解放出來,讓她從夫妻、母子、婆媳、祖孫的鎖鏈中重獲自由,回到人的本質,而不只是一個妻子、母親、婆婆、祖母,尊重她身為一個人,一個獨立的個體,我才能透過更多的面向來認識「她」這一個人。
然而,怎麼能呢?光這樣想著,我便有獨留她孤單站在曠野而暮色重重壓下的不忍心。我們不活在去脈絡的文本中,母親長期兢兢業業忠於她在人世間的角色,各種關係是束縛也是支持,一旦架空,只怕她將無所適從。──大年初五,我在稻埕曬太陽,思緒遊蕩如日光底的微塵浮沉不定。
長年住在一個連洗個衣服都要看天氣臉色的郊區城市,家鄉的冬天,陽光是慷慨的饋贈,我總在午前,面西,背部曝曬於日光下,以自己的陰影圍出一小片領地,讀書。
耳際響起喵嗚喵嗚喊餓的聲音,一隻虎斑貓在大門口探頭,我一抬眼,與牠對望,牠唰地逃了開去,一溜煙穿過窄馬路,竄進排水溝旁的花木叢裡。母親自裡屋現身,手上端一小鍋魚架肉骨頭。餵過貓後,我招母親也來跟我一起曬太陽。
母親細數常現蹤的流浪貓流浪狗,說:「有當時仔,我袂記得飼,猶會走來門口討食。」我笑她是咱竹圍仔的管區,連貓狗都歸她管。陽光伸出小手在我背上輕輕搔抓,舒服得我瞇上眼睛就快睏去了。
對話彎來繞去,母親又開始嘀咕自己是個多餘的人,聽著聽著,我截過話,問她,「這世人你有做過啥物代誌,是予家己感覺足有成就感的?」被偷襲了似的,母親想了好久才說:「成就感是啥物?我啥攏袂曉,哪有啥物成就?」我搖搖頭:「我佮你的想法不仝款,你飼大三个囡仔,又鬥相共??遐的孫仔,干焦按呢,就比足濟人較??啊。這馬,連遐的貓仔狗仔若無你就會枵腹肚,這就是成就啊。」我只是藉著問問題,說出心底話。
我說:「明仔載欲來去台北矣。」母親回我:「有閒再閣轉來。」
午後,騎車到鎮上買了鋸子和花剪。排水溝旁橙樹種植多年,枝椏雜蕪羸弱,果實愈結愈小,滋味愈來愈寡淡,連路過的人都不愛採了。正當花季,此時修剪,今年不知會不會結果?母親倒是樂觀:「會啦,會啦,暴新穎著會順勢開花啊。」
收工時已經傍晚,我坐橙樹底,吹吹風,眼前是因重金屬汙染而休耕的一坵田,野草收復失土,恣意生長,兩匹瘦狗在叢草間奔跑、撕咬,野趣盎然。突地,兩狗放緩動作,一南一北,遠遠地我幾乎可以想見牠們像貓踮著肉足,不動聲色朝對方靠近。包夾在牠們中間的,是一隻落單的雞。專心覓食的雞,一抬頭發現兩狗埋伏,一動也不敢動地僵在了原地,頭部迅速左右轉動張望情勢,兩狗距離還有點遠,但以牠們的腳程,奔向獵物也就在轉瞬之間。就這樣,兩狗一雞呈一直線對峙。
我估量,太遠了,幫不上忙,但還是起身自地面拾一塊小石頭。
石頭擲出,太陽落下,黑暗中浮現,細細一彎初五的新月。●
自由副刊2023.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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