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1-21 09:43:11阿盛

【文友新作】秘雕 — 林佳樺

秘雕。圖/Emily Chan


圖/Emily Chan

自此,我周遭架設多台人體監視器

青春痘子在我額上蠢蠢萌發時,好似宣告擁有了某些主權:能自行選購貼身衣物、可以和好友外宿出遊、能夠持父母同意書到郵局開戶並填寫個人資料……我在入學就讀的家庭資料「父親職業」欄填上「無」。平靜數周,某日,我爸在班導前揭發這樁謊言,他極度擔心家族史會被女兒記上汙點,因而公告:父女同校,請同事們多關照。

自此我周遭架設多台人體監視器。上課與周公、窗景或鄰座招呼、外堂課晚到、與抽菸學姊談話、考試退步個幾分、上台報告支吾其詞……父親的百聞如同親見。對於我的抗議、他總這麼回覆:「翅膀硬了?以前妳不是很聽話?」

過去的順從是混雜著不懂與對父母的信任,漸長,體內長出了自己的聲音。世上少有一模一樣的音色音頻,除非兩相協調,否則多聲混雜、任誰聽久了都嫌煩躁。記得我小時有次高燒不退,腹瀉數月,擔心疾病傳播,只好在頂樓小室居隔,父親在我床邊加裝監視器,以免發生憾事。不知這種監看是否成為父親的養育習慣,在我青春性徵漸漸顯現時,時不時地盯看已是某種程度的入侵,希望父母也要漸漸適應眼球的老花,如果能在水晶體上加裝柔焦App,親子間也許能呈現美肌畫面。

在校關注我的眼神來自老師與同學,前者對我定焦特寫;後者是側拍,附加一句圖說:「這是『秘雕』的女兒。」原來,父親在校有個由來已久的響亮外號。

我看過布袋戲,秘雕面貌醜陋,背駝、眼歪、嘴斜、暴牙,但武功高強;父親長相嚴肅了些,但外型與角色相差甚遠,重形象的他天天著西服到校,尖圓頭黑皮鞋擦得油亮,腰間皮帶也勤拭保養,他說那是禮貌,對教職與學生的尊重,完全不像面貌鄙陋的布袋戲人物。經由旁敲側擊外號由來,得知父親不論是否教過該生,只要不符校規便嚴厲斥責,暴怒瞪視時臉部青筋浮現,有點斜眼歪嘴之狀,加上被他訓斥過的學生們惡意誇飾,「祕雕」一詞便黏著他數十年。

班上笑聲四起,譁然討論他的鐵面無私

江湖傳言與事實出入甚大,父親在家常談起體罰也並非全是自願,但由於他的負責,家裡時有家長來訪,拜託好好「教訓」他們小孩,打了才會成器。有了家長的囑咐當護身符,父親更加習以為常地用威權與棍子和學生對話。

這些「對話」造成的業障便落在我身上,只好常催眠自己是公眾人物,防止狗仔最佳方法便是深居簡出,儘量上課鐘響才衝去如廁,便當零食託人跑腿,外堂課不得已必須和別班碰面,拉高衣領蒙住半張臉,心中想著:會有一陣風吹散那些細碎的竊語。

有次班上國文老師病假數日,託父代課,我特地換到最末排,祈禱時間走快點兒。父親出現在教室長廊時,四周響起戲中秘雕出場台詞:「山中有直樹,世上無直人。」

站上我班講台,學生便以無聲嘴形喊著那響亮外號,以眼神來回逡巡父親與我。

那周授課的內容是杜甫〈聞官軍收河南河北〉,講到安史之亂,父親提起當軍法官的過往,他在家也常提這段榮光歲月,我躲在課本後面偷看他談起審訊逃兵的經過,皮鞋在教室講台喀喇走踏,即使只有少數學生捧場,他粗眉下的眼裡仍然有光。我突然想到那些往事也許是事實也許是吹噓,在父親心中都成了真實。再怎麼英勇的事蹟,卡帶AB面循環播放,日久,我的雙耳也起了繭;眼皮漸感地心引力的重量,一截粉筆突然筆直地彈濺到我鼻頭,班上笑聲四起,譁然討論秘雕的鐵面無私。

幾天後檢查作業,父親拿著愛的小手走到我身側:「沒帶作業?沒寫?」全班眼神在父女倆身上灼出幾個洞。「爸,呃……老師,你昨晚不是看到我熬夜寫完?我只是忘了帶。」「沒帶就是沒寫。」摀著紅通的掌心,有時敵人便是自己的家人,外人尚能聽我分辯幾句。

上述種種,使我不甚喜歡那段就學時期。聯考前某科總複習課堂,與後座交換批卷,對方看著我不差的成績,羨慕我有個教師老爸,能提供解題及練習卷等資源,她家從事黏補髮夾的家庭代工,無法提供課後補習、諮詢等補救教學。

她在課本上畫了每位任課老師的插畫,〈聞官軍收河南河北〉那課作者杜甫畫像旁是一位大頭Q版人漫畫物,駝背,歪嘴笑得露出右上虎牙,下方以POP字寫著那困擾我許久的外號,瞬間覺得這號人物似乎也有那麼一點可愛。


聯合報2022.1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