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1-07 08:57:45阿盛

【得獎作品】啁啾 — 林自華

啁啾啁啾,鳥鳴沿著午後的陽光溜進,昏暗的診療室為之一亮。

小鎮只有一條街,黃昏市場開市前,麻雀霸街偷閒。街上僅擁一診所,照顧一鎮併三鄉,看大人小孩婦女病,診內外皮泌五官科。

同一組的林君,問我要否一起去小鎮的診所實習,我慌忙答應,不只是為取得醫師執照的必要。林君長相斯文又戴膠框眼鏡,頭髮齊肩且綁短馬尾。作態瀟灑,正中我心頭雎鳩。

因做超音波時需減少光線干擾,診療室此時熄燈掩簾,只剩一線陽光穿過落地窗的縫隙,在挨著坐的林君和我之間,悄悄地傳遞祕密的氣息。躺在檢查檯上的女人,一言不發,但身下墊的那張紙,窸窸窣窣地不斷洩露她緊張的情緒。老醫師似無所覺,仍慢吞吞地從塑料瓶中擠出凝膠,啪嘰──尾音空虛,一瓶將盡。他不慌不忙地將那瓶子狠甩了幾下,復又在女人坦露的腹部上續滿凝膠。

好不容易超音波探頭貼上她時,她怕冷似地縮了一口氣。好在,沒多久噗咚噗咚的心跳聲即響遍診間。「恭喜。」老醫師語氣似有保留。「謝謝。」女人喜極,聲含鶯燕。

「確定要嗎?」我暗忿這老醫師,媽媽手冊都拿在手上了,還要如此無情。「確定、確定,我跟男友本來就打算結婚。」女人猛點頭。他在手冊上封面填上她的名字。

開燈掀簾,窗外原來是一隻麻雀在蹦跳,牠可愛地歪了歪頭,不一會兒就有同伴飛來,二鳥相談甚歡。啪,林君的筆掉了,我撿起來,他的手覆上我的手,接過筆。

診所繼續著悠然連綿的步調。摔車破皮的男人,邊洗傷口邊講保險套笑話。倚著四腳助行器的婦人,來拿止痛藥順便替孫子探聽診所有無合適交往的對象。關燈,超音波又上陣,是與我母親年紀相仿的婦人。一顆顆肌瘤占據子宮,「你決定得怎麼樣?」老醫師一邊操作探頭一邊說:「現在是良性的但未來很難講。而且妳快更年期了,子宮也用不到。拿掉比較輕鬆。」婦人緊簇著眉,如要斷手臏腳。

女人又出現了。我正想向林君使眼色,卻發現他虛圈著筆睡著了。他身後陽光暖得醉人,但不知何時麻雀只剩一隻,正木木地獨自啄著地上不知什麼物事。「他叫我拿掉……」尾音空餘嘶氣悲鳴,老醫師拿過一盒衛生紙。

她收拾臉面時,我細瞧她容貌。與我年齡近似,五官亦同屬平凡,而那失望心碎,教我雙目盈淚。

「醫生,這個還你們。」拿出不再屬於她的媽媽手冊。

「已經寫了妳的名字了,別人也不想用。」老醫師道,「我幫妳保管,下次要用再來找我。」

啁啾啁啾,鳥鳴銜餘日遠去,霞滿天際。●

【評審意見】

不絕 ◎詹傑

拉開宛如人間縮影的診所場景,引領讀者解析空氣裡各種幽微訊息,佐以麻雀啁啾不止,宛如一首餘韻不絕聲響之詩。

——2022林榮三文學獎小品文獎

自由副刊2022.1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