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新作】十歲之殼 — 林佳樺
那時是小學四年級暑假前,灼燙炙熱的黏膩感在體育課時悶到極致,學校沒有經費加裝冷氣,堆滿運動器材的體育室半絲空氣也吹不進來,也許氣都被各種球類吸飽了。下課鐘響,只剩幾個乖巧女生在體育室收整跳箱練習用的巧拼地墊,女孩群有我們班、學長姐班。體育老師事後給我們一人一罐冰蘆筍汁作為幫忙的謝禮。
有位學姐跳箱成績不及格,老師留她練習。我們既羨又妒,可以讓陽光帥氣的老師個別輔導,是許多女學生的夢想。操場走回教室途中,需穿越長形風雲走廊,長廊兩壁貼滿比賽佳績的公告及表演海報。學姐是公佈欄上會出現的名字,欄位上會貼著優秀學生的照片,我有次看到學姐晶亮黑圓的眼珠,微彎帶笑地瞧向走過長廊的每個人。
但學姐跑跳律動完全不及格,據說她們那屆的女生們,幸災樂禍地說上帝是公平的,但學長們覺得不完美的學姐可愛可親,和凡人親近了些。我們交情不冷不熱,因為家住得近,總是並排隊伍回家。
「老師對學姐特別好,單獨留她一人練習。」「體育老師不會喜歡律動感特別差的女生。」幾位學姐及我們班的女生互相討論,語氣帶著嫉妒。
我們邊走邊聊,一邊喝著冰蘆筍汁,這真是夏天最棒的享受之一。風雲長廊盡頭有一個水池,繞過去右轉就是上課教室。水塘上舒展著一葉葉的睡蓮,有十幾隻蝌蚪在葉下竄動,不知是不是上完生活課生態觀察結束時,被我們放生的。忽然「啊──」,我叫了一聲,睡蓮寫生作業我竟然放在體育室忘了拿。拜託同學向老師求情,先別記曠課,我趕緊往體育館方向奔去,跑得太急了,手上的蘆筍汁灑得沿途都是。
天氣好熱,我抬手想遮掩陽光,手心背上全是汗。停下來喘氣再繼續狂奔,長廊怎麼比去上體育課時的路更遠。我祈禱美術作業還在,祈求老師和學姐仍然在練習。
奔到體育室,我用力轉動喇叭鎖,怎麼轉不動?用力拍門也沒有回應,我繞到旁邊樓梯平台,那裡有個角度,可以看到窗帘遮掩不到的體育室內部,那是下課時我們常偷瞄體育老師的祕密基地,我從縫隙往內瞧,看到學姐原本高綁的馬尾,此時散亂地披在單薄肩胛凹處,體育老師的右手則搭在她另一側肩胛骨。
他們怎麼靠那麼近?我拚命回想剛才老師示範時的跳躍動作,疑惑地瞇眼繼續看。只見學姐頭不斷晃動,長髮益發凌亂。老師右手改為拍肩,接著拿出三罐飲料塞到學姐懷裡。她怎麼可以拿三罐。突然我漏踩一階樓梯滾落下來,腿部手肘一陣劇痛,頭部撞地,四肢由亂揮到癱軟。當痛意襲來,我才意識到全身已撞向體育室那扇門,等看清週遭後,老師和學姐的臉在眼前放大。昏厥前,我似乎聽見學姐的尖叫求救:「保健室,保健室……」 聲音由大漸小,然後無聲……
事後據說保健阿姨讓我躺在地上休息,因為輕微腦震盪不能搬移。當痛意漸退,周遭傳來焦急輕喊,一張開眼,許多認識、不認識的人問道要不要喝蘆筍汁,我的胃湧上一層膩,嘔出一片片油花。
體育室內的畫面,只有自己看見,養病後回校,我告訴同學這些事,但大家笑我胡言亂語,那時我在班上極安靜,座位在邊角,有時坐著坐著便成了一座孤島,言行有時便成了空氣。見同學無視我的話,我把言語更嚥入腹內。
自此,放學排路隊回家時,學姐會率幾個人堵我去路,我人沒事,但我的書包常是沾灰破相,回家路上,獨留我拖著傷口滿身的書包與地上影子相伴。
有天,學姐放學後找我問話,經過開滿睡蓮的池塘時,我多希望那天未曾遺忘美術作業。狹窄的諮商室及低壓氣氛,悶得我喘不過氣,學姐像獵物般緊盯著我:「不要亂說話,你看到了什麼?」我回答忘了,心中卻也納悶溽暑炙熱的空間內,那兩人在做什麼?
體育老師和學姐笑容依舊陽光,黯淡的是我,有幾次上廁所看到學姐尾隨在後,我嚇得把自己鎖在女廁,等到門外聲音漸消,上課鐘聲已過許久,我快步離開,偽裝女廁平和安靜。
在童年的最尾端,我愈來愈沉默,有時藉故請假,想消失在校園,媽媽不放心我一人在家,只好帶我去上班。
我升上五年級後,學姐畢業了,有段時日,極害怕別人對我投以熱切的眼神,彷彿當年學姐望過來的炙熱大眼。我被學姐圍堵時、我的內在被用力擠出的氣音及膽小,細細囓咬著。
有段長長的時間,我停在十歲。常常夢到我把自己關在那間鎖上的體育室內,所有的籃球足球不斷擲過來……,有時夢到自己背上長出龜殼,但殼外球體咚咚震耳的抨擊聲,撞得我頭痛欲裂。
中時副刊2022.0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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