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新作】掌上霍格華茲 — 林佳樺
圖/Mrs.H
與其挖空心思知道其中竅門兒,不如放鬆欣賞
海藍的天常夾帶幾層鼠灰,一架飛機步入雲幕,空中殘留的飛行線垂墜、向下延伸,在幾可觸及的前方化成一條麻繩,我伸出右手……
抓牢的是盛水桶,舉在頭上,這是任課老師給予白日入夢者的懲罰。教室外都是眼睛,教室是瞳鈴大眼,牆頂地板是眼瞼,我靜坐裡頭、躲在鄰座同學旁側或身後,因為窗眼望出去是巡堂的父親。
與教書的父親同校常會「被看」,主任老師同學、合作社保健室阿姨都是情報員。於是我儘量待在教室,體育、童軍等外堂課必須和別班碰面時,便自我催眠:會有一陣風吹散那些細碎的竊語。
「欸,妳看。」前座阿惠拍拍下課時趴睡的我,我驚見阿惠右手拇指斷了一截,瞬間又恢復原狀。
小時曾見過鄰村有位外省阿伯來自家藥鋪抓藥,看診過程,他常右手握一銅板,左手彈指一響,銅幣便長了腳似地自行移至左掌,那是我最早接觸到的魔術。外婆總是撇嘴叨念阿伯:「山猴變猴弄,卡變嘛迄幾步。」聽不太懂台語的阿伯便搔搔頭。不論我如何央求,阿伯總不肯傳授訣竅,只是回答:與其挖空心思知道其中竅門兒,不如放鬆欣賞。
時隔多年,在苦悶的升學生活中,神奇的指上幻術又現。和阿惠熟絡後,知曉不是每個人都在看我,阿惠只關注自己的手引來多少驚呼。
我拜託阿惠傳授斷指魔術,她同伯伯一樣,只表演,不解說。
約莫同時,中視播出羅璧玲主持的節目《大衛超級魔術》,介紹當時風靡全球的魔術師。大衛如指揮家揮舞手掌,一位平躺閉目的白衣女郎緩緩由地板飄升,大衛將女郎全身套上鋼圈,證明無吊扣繩索之嫌;下個畫面是一年輕女子走入長形盒,大衛從女子的胸、腹入刀,女郎卻毫髮未損。印象極深的是一立型紙板裁成女人站姿,大衛手拿珠灰絨布往立板一揮,紙模的雙眼睜開,化作活生生的人起舞翩翩。節目也介紹大衛在千萬觀眾眼前,將噴氣式飛機、自由女神像消失,及他的肉身漂浮飛過美國科羅拉多大峽谷、穿越萬里長城。
大衛不只是秀技,更是將魔術提升至藝術
苦悶的升學生活裡,全班話題常繞著魔術轉,我也開始收集大衛的剪報。平常我在班上總是靜默,全賴阿惠的表演,座位周遭氣氛才滾沸了起來。阿惠常問作文不錯的我:她的表演如何才能和大衛一樣充滿魅力?我也納悶當時節目風行魔術,為何我獨鍾大衛?思索許久,明瞭大衛不只是秀技,而是以故事包裝表演,配合音樂、燈光、台步、舞蹈,將魔術提升至藝術。印象極深的是有次在表演舞台上,一中年不孕的女人落寞地坐著,愛孩子的她只好擔任保母疼愛別人的孩子,但每位孩子長大後便返回自家。某日大衛手持魔法棒般輕輕一點,布帘後方出現幾位年輕男女,是保母多年前育養的幼兒,那一刻大衛如神燈,實現了保母思念孩子的願望,而大衛本人也是保母育養了八年的某男孩。
於是在阿惠的拜託下,我幫她寫腳本,她進行手指幻術的表演,那是我們在數學理化英文課業下偷來的自由喘息時刻。
隔年,阿惠喜孜孜地拿出大衛在台北中華體育館演出的票券,全班羨嫉交織,但距離升學考試僅一年,對魔術的喜歡只好稍稍壓抑。後來老師規定下課時教室要保持安靜,留給大家讀書或休息,觀看阿惠表演的人日漸稀少,教室的日光燈照進每個人的頸項,將大家照得更灰、更暗。
兩個多月後,中華體育館內因為施放沖天炮引發大火,全館幾乎毀損,阿惠說起這則新聞時,全班只哦哦幾聲,又埋入書墳裡。後來有人破解阿惠斷指魔術的竅門在於左右手拇指都必須垂直彎曲,並以右手食指遮掩曲指實相。
後來班上耳語阿惠小學時曾遭到排擠,同學也開始議論我受班導照顧,是因為與父同校。我如往常靜坐在椅上望向天空,望著偶爾駛入雲幕裡的飛機,昔日座位周遭的熱鬧彷彿指掌間施展的幻術,是魔魅時光。我時常想起小時鄰村的伯伯曾說:魔術是使用障眼法,是極高明的騙術,輕鬆觀賞就好,不一定要去探究真相。
許久之後,新聞播報大衛魔術師因性侵事件,名聲跌落谷底。我不禁想起阿惠自體育館回來時開心地拿著大衛簽名照,臉上開了豔豔紅花。沒多久阿惠手指一彈,答的一聲,花便謝了。
聯合報2021.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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