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當盒一掀,掩鼻撇頭、走避、作嘔聲四起,有些同學更以瓦斯毒氣形容我帶來的兩大全民公敵——茄子與香菜(老家叫「芫荽」),說前者口感軟如爛泥,後者有瓦斯氣味。
約莫八、九歲的我不解,這在鄉下外婆家,茄是平民百搭天菜,鹹辣酸麻、肉末蝦皮鹹蛋等佐料皆能合拍,芫荽是神級調味,怎麼來到都市,都被排擠成了異類?同學甚至告誡:這兩種異類很毒。我回家問開藥鋪的外公,得知茄子不適合胃寒與皮膚過敏的人,它的清洗與料理都相當方便;芫荽則能開胃袪寒,羹湯撒點芫荽,脾胃、毛孔與靈魂都能發汗、醒神。
那時我常帶冷便當(不喜蒸飯箱味):常溫飯、蛋與豆腐擇一,蔬菜時而地瓜葉,時而茄子炒透後、淋些油膏蒜末綴點芫荽。我常驚嘆何人發明這道料理,紫上添綠,視覺味覺堪稱絕配;茄子本身無殊氣,要依賴辛香醬油使之入味;香菜稱之為香,是由於混雜了檸檬與酸橙之氣,在老家,頂多有人說嗆,無人鄙視它臭,在我家飯桌上常駐多年的這道菜,一到校反成了施放毒氣的恐怖分子。
那時班上常玩大風吹,同學必來這麼一句:「吹——吃茄子和芫荽的人。」我成了鬼,全場只有我在找空位。
這道菜在我的便當中絕跡了嗎?爸媽忙時,它仍是常出場,有時是便當要角,有時是最搶眼綠葉;而且我的硬骨頭個性和熟爛軟茄不同,大家愈是嘲笑,我低落一陣子後,就愈是要讓大家聞聞。菜是無辜的,好菜豈可被糟蹋?
高年級時重新分班,一天,坐我附近的模範生便當掀開,辣椒炒軟茄、拌上芫荽,灰暗紫茄與我家的亮茄相比,暗了幾階。全班或遠觀或圍近,紛紛豎起大拇指稱:勇敢。
於是,我由恐怖分子翻身。
近年藉由臉書,小學同學再度聯繫,大家由鄉下北上打拚,聊起家鄉味及台北美食老店,不知何人談起年紀漸大,牙齒也走向垂暮,喜歡吃軟茄、「軟飯」,我們回想起陳年舊事,笑稱小時對食物味道認識太褊狹,對人們的包容也不夠寬廣。
有位當年極度厭惡茄子的同學,現在可是料理魚香茄子的高手,人稱傅培梅二世,教導如何調配川菜魚香味中的辣椒、蔥薑蒜、糖鹽醬油等調味。
有人談起小時對芫荽全無好感,五年前去日本數月後,為之改觀。那時日本搶打芫荽商品,推出芫荽味薯片、芫荽醬、甜品、飲料、酒、T恤,芫荽成了年度冠軍食物,便利商店也推出芫茜節,如果此株菜葉進軍演藝圈,便是經紀公司力捧的當紅歌手,強力推銷唱片、寫真、廣告等周邊商品。
群組裡也聊到近日芫荽被推上國際舞台——必勝客推出「香菜皮蛋豬血糕比薩」,讓台灣在地菜站在「披薩變形記」的浪尖。我好奇品嘗,滷香豬血糕、爽口皮蛋,撒上花生粉、香菜,口味很衝擊,具多層次的鹹甜交織感。好友們認為如此對待義大利美食,是嚴重的外交事件,我倒認為口味人各不同,混搭風有時會激盪絕佳或闇黑創意,做菜有時可循古法,有時不必拘泥框架,料理存乎一心,吃得快意即可,只是芫菜太有個性,混搭中,它是絕對不會被埋沒的氣味。
反觀茄子,本身味道寡淡,得依賴醬油、香菜、蔥薑蒜辣椒等來幫襯,幸虧它一煮便爛,味道容易滲入;而且嗜油,給它多少油,全數吸收,光亮紫皮糜軟內心,便可想像它必是油出了一番境界。
我極欣賞這兩者個性截然不同的菜蔬,一個堅持自我,一個軟柔包容,在色彩裡屬高彩度的冷色,入口卻能在我的腹胃流淌熱液。它們讓我了解,人事、口味及喜好如水,是會流動與轉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