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新作】阿旭 — 陳惠玲
剛認識阿旭時,她瘦可見骨。我因常抱孩子,腰痛背緊,按摩時我喜愛安靜,她勤奮寡言,可靠的很。阿旭獨自撫養兩個女兒,住在養生館樓上的宿舍。只知道阿旭來自福州,對過去她並不多提,我也不多問。
阿旭從不排休,熟客漸多,她像剛剛抓穩土地,拔地而起的藤蔓,在城市角落安靜生長著。不久卻聽說她被幾個按摩師排擠,暗搶客人。那天,她告訴我她想通了,自己於心無虧,不需忍受欺侮,她在後面巷子找到店面,打算自立門戶。但我告訴她,我要去手術了。阿旭安慰我「沒事,治療就好了。」這樣的話,從確診罹癌後我聽了不少,但阿旭說出來,不知為何字字落地,特別真實。
治療後,我帶著假髮去找阿旭。小店內兩張躺椅,櫃台擺著新名片。阿旭告訴我,她連洗衣機都換新的,看起來很有老闆的架式,與虛弱的我形成對比。換好衣服,裸背趴在躺椅上時,我覺得自己僵硬如一把待解凍的魚。阿旭,約是除了醫師與丈夫外,最熟悉我身體的人。拿下假髮的光頭、皮膚因化療變得易破、乳上的疤……她都清楚,甚至比我自己看得明白。那段時間我不愛照鏡,鏡面反映出的不堪,我無法消化。唯有透過阿旭的手,指認新傷舊疤,感到痛就毫無顧忌地叫出聲時,我感覺對身體的虧欠得以安放。阿旭總超時再替我臉部撥筋,她說這是新的手法,可以讓氣色更好。最後替我熱敷眼睛,讓我小憩,她知道我睡不好。每次離開時,我能夠感覺到自己的血液溫溫熱熱的重新流淌著。
阿旭的預約總是滿檔,亦是按摩師的同居男友卻沒有客人,阿旭和他漸增齟齬,常當著我的面數落他的懶散怠慢。店裡越堆越多的生活雜物,似爬滿失控生長的荊棘,阿旭總皺著眉,力道越來越重。新冠肺炎蔓延前,她說很久沒見到家人,過年要休息幾天回老家,她剛買好便宜的船票,我叮嚀她要小心。後來疫情緊張,我忍不住替阿旭擔心,不知她生意是否因而慘淡,但也許不靠譜的男友拖累更甚。疫情趨緩後,我再找阿旭,這次店裡恢復清爽明亮。她把男友趕走了,還說雖然現在大小事都自己來,反倒輕鬆許多,我心裡替她遲來的明快鼓掌。
阿旭在自己的店後面,安起一座廚房,有時她帶著滿足的笑容告訴我,她趁空檔滷了一鍋家鄉菜,孩子回來隨時能充飢,或是趕上季節醃了一罈青梅,是她想念的味道。我很少與阿旭多聊婚姻家庭教養……等等,但見她工作生活過得簡單踏實,讓我對自己生病前,追求完美人生的執著,愈感虛渺。阿旭鬆動我僵硬的身體和執念,也讓我因病被掏空的心靈暫得喘息。她雖非我同溫層的朋友,可在我墜落時,如張地網將我接住。
治療結束,我的頭髮重新長出來了,身體慢慢恢復活力,需要阿旭的次數漸減。而阿旭生意穩定幾無休日,和孩子住在店裡的地下室過日子,她說趁著清早還未開店前去逛市場,是生活中最大的樂趣。我發現她樸素的打扮漸漸多了些顏色,笑容也和她身上的肉一起長出來,如藤蔓吸飽了陽光。
聯合副刊2021.1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