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8-22 09:46:43阿盛

【文友新作】隔簾裡的病床 — 黃春美



我蜂窩性組織炎住院第三天,隔壁床病患出院了。才慶幸晚上可安然入睡,免於憋忍家屬徹夜打呼的苦痛,清潔工隨即進來消毒床位,然後,就來了新病患。

她坐在輪椅上,年約七十,瘦弱蒼白,左邊頭蓋骨凹陷,外傭推她來到床前時,和我照臉,我點頭招呼,她兩眼無光,沒有回應。來幫我打針的護理師說她住院四五個月了,她先生嫌四人房來了一名新病患太吵了,才轉進二人房。

外傭擺妥衣物和清潔用品後,推她去復健。回到病房時,從輪椅上抱她上床休息。一會兒,一名肥胖高壯的男人,膚色烤蝦般通紅,推著掛輪子的四腳助行器前來,他的腳像是拖曳著鉛球般,一隻鞋尖掃過地面,踩穩了,換另一隻。他一步一步滑進病房,坐在床尾靠牆的椅子上,喘吁吁的看著蓋上棉被的病患。然後,問起外傭:太太早上吃什麼。

原來是他。那緩慢得跟走路一樣吃力的聲音,聒噪粗厚,從我住院那天起,每天早上從病房外走廊或護理站傳來,而通常在他的聲音之間或之後,有時夾雜著不同的聲音:「阿伯,來陪恁某復健喔。」「阿伯,你今天比較晚喔。」

我也誇起老先生:阿伯,你對恁某真體貼,天天陪她去復健。他笑一笑,談起年輕時,工作腿傷住院,當時妻子是護士,認識後談起戀愛,出院不久就結婚了。「你們一定很恩愛喔。」「無啦,常吵架。」老先生還說,一吵她就跟他冷戰,不過,兩三天就好了。

四年前有一天,老先生走路暈眩跌倒,後腦勺受傷住院,經檢查,是小腦退化。妻子每天從蘇澳騎機車到羅東照顧他,就在他出院前一天,妻子在回家的路上被車撞了,傷及腦部,不會說話,不會走路。復健後,好了七八成。他常帶妻子出國玩,也常開車一起去釣魚,去環島旅行。半年前,妻子小中風,語言中樞及運動神經再次受損,現在換他天天從蘇澳到羅東陪妻子做復健。

我驚訝他怎麼開車,他說,雖然走路平衡感差,會跌倒,但是開車沒問題,下車時,把助行器搬下來就好,下雨就打電話叫外傭出來幫他撐傘。我非常感動他對妻子的愛,說等復健好了,兩人再一起去旅行,他搖頭說,可能沒辦法了。

然後,老先生起身,推著助行器,走向床邊,「刷」一聲,隱身在淡黃色隔簾後。我上床,發現簾子下方的助行器和兩隻腳沿著床緩慢移動,隔簾緩緩把床圍起來了,也把窗下忙滑手機的外傭擋在我視線外。最後助行器停在兩張床之間的簾子內,功夫鞋脫在助行器旁。他爬上床睡覺?移動身子上床的喘息聲和觸碰摩擦聲慢慢安靜下來。「你手怎麼這麼冷?」「來,手放進棉被裡。」「快睡喔。」然後就無聲了。

那是單人床,那麼胖怎麼睡?我忍不住好奇,悄悄起床走到外傭旁,手語示意床這麼小,老先生這麼高這麼胖,怎麼睡?外傭把兩隻食指併在一起,翻過來又翻過去,嘴巴嘟成尖尖的親親狀,我們同時笑了。

我躺回床上,想像他們艱難的睡姿,也想著醫院裡每張病床上都在上演著一個病患的人生。

午睡醒來,正好老先生也起來了,他慢慢移動身子,推著助行器,拉開隔簾,示意外傭把妻子搬到輪椅上。外傭才靠近,直說,好臭好臭,你大便了。「刷」一聲,隔簾又拉上。


聯合副刊2021.08.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