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新作】小紅 — M77
插圖/國泰
在成為一名文案的那天,我訂了一只鋼筆送給自己。
她是小紅,我人生中的第一支鋼筆。小紅有著赭紅豔麗的鏡面筆身,總會沾上指紋,每回寫完字,我得細細為她擦拭,生怕她被我辛勤工作的黏膩手漬給染濁了。向來粗手粗腳的我,頭回學習當個騷人墨客,也擔心她被刮疼,特地覓來一個真皮筆套裝妥後,才敢放心收進包包。
小紅總是優雅地陪著我出席廣告公司裡大大小小會議,短則半時,長則終日直至午夜。我是組上最菜的創意,也是唯一的文案,總是來不及記下組員妙想而遭白眼,日日被創意總監改得滿江通紅。據前輩言,創意前三年都是撞牆期,而我果真無時無刻都在撞牆。腦汁枯竭時,睡覺不敢闔眼,捧著筆記本和小紅,仰看天花板,直到飄進夢裏頭加班。
我雖緊握著小紅,內心卻戰戰兢兢,她的美離我如此遙遠,難以擁有。
一日,公司業務隨手拿起小紅,當成廉價原子筆般恣意在文件上簽名,目睹這一幕的我,漲紅了雙頰。怎能不經我同意就碰她呢?我心疼地揀了塊麂皮沾上酒精,為小紅行「淨身浴」,再抽出她的嬌弱內軀,以溫水換墨。在公司茶水間裡,我偷偷地抓著小紅一吸一吐,直到墨水飽滿了她,流出歡快的字跡。
在高壓的職場工作裡,我和小紅簡直是相依為命了。有時我只是傻盯著她發愣,有時用她寫一紙深情的明信片,將滿腹委屈寄往遠方 ; 更多時候我們消磨著時間,我喜歡用拇指和食指抵著她的身軀,靜靜看她翻轉時折射出的豔麗光芒。
在她筆尖漏墨嘔吐時,在她書寫泉湧流暢時,我只要看著她,就像看見入行那天的自己。儘管如此,小紅仍漸漸不如當初那般明豔,刻痕無情地爬上了她的腰身。
憑著幾案血淚換來的作品,我得到了第一座廣告獎,然後是第二座、第三座……小紅寫的廣告去了上海、去了倫敦、去了釜山,大明星在電視上唸出了她寫的台詞,家鄉捷運車廂裡,滿版張貼了她寫的短篇文案。於東京旅行時,我覓得一款青黛色「將軍墨」,作為她的五週年小犒賞,深黛墨水中帶著黝黑的沈著,慶祝我們總算擺脫了窘迫又稚氣的嬰兒期。在一場國際品牌的大型提案裡,我拿出小紅,和升職的新名片一起放在桌上。只要小紅在,我就會記起我們一起走過的路,然後得以抬頭挺胸。
以前要花上一整夜寫的腳本,如今一下午就能完成,七年過去,總算輪到我在討論時給來不及記的菜鳥組員一記白眼。唯一不變的是,每天下班後,只有超商的微波食品陪我一起度過漫漫長夜。
漸漸地,無力感侵蝕了我,因為當一個人用盡全力地往前,總得要拋下什麼遺落在身後。我所追逐的究竟是什麼呢?廣告到底可以改變什麼?畢竟我連自己的世界都改變不了,寫了一百個販售幸福的畫面,自己的幸福仍是一片空白。
我越來越少將小紅拿出來了,倒是為了求快,抱著筆電在公司奔來跑去,在不停歇的會議裡穿梭。終於,小紅再也受不了這般冷落,一次比稿前,她消失了,就像消失於我世界裡的其它事物,毫無徵兆也無可挽回。
我翻箱倒櫃多日,留言給拜訪過的每個朋友、去過的攝影棚、搭過的計程車,仍無消無息。小紅的不告而別,傷透了我的心,好似我們過去的堅持終將結束,是我常常忘記幫小紅換墨,以至於她乾枯了,心情鬱卒才憤而離去?還是她年邁的筆尖,再也撐不了漏水的舊疾,所以躲起來不讓我見她的老態?她是否還在氣我,忘了當初我們相遇時,要好好守護彼此的承諾…..
小紅離開後,我上網買了支一模一樣的小紅二號。二號寄來時,過淺的朱紅令我十分納悶,小紅的顏色要更深一些,新澀的筆尖雖然不再漏墨,卻會刮紙,這讓我十分不快。筆身的刮痕不太一樣,握感也不相同,二號因此不受寵,它被隨意扔入包包,被拋棄式墨管呼嚨。一個多月後的某日,我決定學習小紅頭也不回的告別,遞出了辭職信。
我想,小紅的離開,是想藉由她的無情,迫我將再見說出口。她知道,我很難開口告訴年輕的自己,承認她那純潔高尚的夢想不過是一場虛妄。只是偶爾拿起二號時,仍會想念她那優雅的身影,以及那個我們一同做過的,生澀而青春的夢。
中華副刊2021.0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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