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4-28 09:47:45阿盛

【文友新作】返鄉過暑假 — 陳怡如


插圖/國泰

小四開始的每年暑假,在台北忙於創業的父母無暇照顧我們姊妹,常常把我們丟回柳營小腳腿村的爺爺家。

返回老家途中,必經一條兩側由芒果老欉攏聚成的樹海,鄉間路從柳營延伸至小腳腿村4公里左右,在地人俗稱太康大道,熟成的土芒果無人採收,任由果落腐爛,香郁味隨風撲鼻,令我們垂涎三尺。第二年,又是南返,鼓起勇氣要求爺爺允許撿路邊落果,好吃的我們在樹下現吃外還撿拾裝袋,爺爺說,「太康」大道兩側的芒果樹是日本時代種植的,樹齡都和他年歲差不多了,我疑惑著庄裡人經過這條路難道都不順手撿幾顆。爺爺邊幫我們裝袋邊說,庄內人家的庭院裡都有芒果樹,根本不需要在這邊撿落果,「你母親懷老三在這裡待產時,我都是鐵澡盆一堆堆採給你母親吃。」

我想想母親曾說過,當年她生老三就是因為懷胎時過度吃芒果,芒果的熱性積累在胎兒身上,所以小妹一出生背部就長了一顆粉拳大小的瘤,透過手術才清除,但是小妹燥熱的體質已形成,時不時上火便長針眼,讓母親好生自責。

晚飯過後,我們躲在房內交換起成績優異同學的小八卦,爺爺掀開門簾,催促著大灶煮滾的水熱度不持久,要我們快去洗澡。然後,可能是他剛在簾外有聽見些許什麼,開始說起我父親的事。當年我父親負笈北上念私大前,在庄內有位青梅竹馬,那女孩的家世不錯,爸爸曾擔任過日治時代的保正,相當現在里長,而我爺爺在農田水利會做出納,覺得兩家很班配,早已屬意那女孩來做長媳婦,怎奈我父親竟會喜歡上在工廠上班的女作業員,還結了婚。這是頭一回我聽到爺爺言語間對我父親會讀書這件事充滿驕傲感,也是唯一一次他提及我父母的婚姻。

習慣在鄉下過暑假,已經是我要升國中了。這時,我和妹妹玩耍的場域以老家為圓心越推越遠。一次,頂著午陽,我們騎單車往尖山碑水庫路上,沿途綠田似方格陣,而陣中渠道交錯,水流清澈,貪涼的我們把單車丟在路旁,一股腦往水道衝,寂靜的午后,廣袤大地只聽見腳滑過水面的聲音,真是痛快。

坐在斜坡上,發現每片田和水道間都用大小不等的石塊堵住,好奇地挪開石塊堆,發現渠道的水快速的往農田裡分流,沒過幾分鐘,稻子根部已經沾水了,我們頑皮地把腳伸進農田裡,抓起濕泥土玩起泥巴戰,突然,一陣喝斥聲從馬路傳來,「你們怎麼在放水」?

老伯的摩托車停下沒熄火,急忙從斜坡上連走帶跑,把我們剛剛移動的石塊給填回原位,沒好氣的指責說,稻子都快收成了,泡到水是不能收割。然後他留下連絡電話,嘟嚷著如果賣不了錢就要找爺爺賠償。回程,我和妹妹編了各種理由想瞞住今天的事,可是一想到某次我們偷十元去買擦布,被爺爺體罰到渾身瘀青,這回不敢了。

踏進家門,推著奶奶當說客,奶奶用鍋鏟翻了翻大灶上的菜,直言不用擔心啦,「你們的外曾祖一輩子都在烏山頭、柳營這區域巡田水,爺爺也在農會服務,庄里的叔伯大夥都認識」。果不其然,爺爺但只瞄了眼我們褲腳上的泥巴,說下次不要再惡作劇了,還告誡我們,田水很重要,我們的外曾祖在農忙時節是不分晝夜都得去巡田水,因為農民都想自家的農田先有水可以灌溉,會趁夜偷水,他們得分班去巡邏,確保水道的水是按照順序來放流入田。回想下午老農的氣急敗壞,原來為了一口水是得動用全家老小去爭才會有的。

鄉下的清晨,起床時總是汗濕透衣服,電視只有三台,節目八股又沒得選擇,無聊之餘,我常自告奮勇騎腳踏車和奶奶雙載,晃到菜市場。

小腳腿村的圓環旁,停著好幾台由拼裝車改裝成的臨時攤販,有店面的鋪子清一色是服飾店,賣的幾乎都是碎花衣,和我熟悉單色的HANG TEN棉衣完全不同,唯獨運動品店陳列的灰藍運動服,是讓我感到合拍的。

奶奶看見鋪子有喜歡的花色,停住腳步,入內揀選,那塊是中間正方形的花布,邊邊四角落各車上寬版的紅帶子,我問奶奶是要裁布做衣嗎,她告訴我這是要來揹小堂弟的偝被,夏能遮陽冬可防風,四角的長帶子是要交叉綁緊好固定背後的小孩,接著,再翻出一塊四邊車縫的帶子比偝被更長的布,「這種偝巾能包住囝仔的尻川,方便做代誌」。

奶奶專注地挑選偝被,我則被一群從新營客運下車的乘客吸引住眼球。他們像是約好似的湧向一處不起眼的麵攤,只有兩張內用桌的店面此刻更顯狹隘,我牽著腳踏車橫越馬路,趨前一探究竟,也加入排隊點份外帶,黃麵淋上醬油,再擺上滿滿一坨豆芽菜,這叫「豆菜麵」,看著店內的鄉親,好似他們長久早餐都食這味,和我喜歡的漢堡、奶茶,是南北不同味。

回家時,奶奶瞥見我花袋內的豆菜麵,驚訝問我喜歡吃這麵嗎,接著開始說起我爸小時候就特愛這味,長大後回鄉也會特地去吃個過癮,還有,我媽生三妹時,奶奶就是每天買豆菜麵給她當早餐。都說食物會讓人想起家鄉的好,我倒覺得這豆菜麵是奶奶記憶她大兒子與媳婦的代碼。

中華副刊2021.04.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