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薛好薰

橋上有人架著單眼相機，旁邊一張小板凳，是準備長期守候的姿勢。

他看看水面，湊近觀景窗取景，卻沒有按下快門。我好奇地探頭一看，沿著細狹的圳溝散落著一群小水鴨，時時往水裡一啄。獨有一隻公鳥不知是已經覓食饜足，或者負責警戒，看似悠閒站在磯石上曬太陽，不時理著羽毛，甚至舉起腳蹼撓癢，但那眼角餘光還是覷著橋上的人。

連續兩波寒流之後的放晴，空氣中猶帶料峭，從北地遠道遷徙而來的小水鴨探測過各處的水溫，選擇這片新開發的人工濕地避冬，在我們覺得冰冽的圳水中嬉戲，冷暖自知。

仔細一瞧，橋下白芒花搖曳閃耀處，還隱藏另一台架高的大砲型相機。

這些攝影者總在特定季節為特地事物出現，他們似乎有自己一本關於各地農林漁牧、蟲魚鳥獸、時令節慶的紀錄本，你永遠不知道他們平時蟄伏在哪個角落哪間屋宇，或持著相機在哪裡踅逛。忽然有天翻了翻日曆、抬頭看看外面天氣，便揹著相機包、腳架、水，戴上帽子，趕在光線正好、目標物或其他競爭相機出現之前就定位。有時還得做好掩護，只為得到一幀滿意的照片，癡癡守候一整天甚或數日。漫長的等待中偶爾遇見同好交換一些訊息，或應付路過的人幾句打探。他們最不樂見的也許是原本自己私密的天地突然間在網路爆紅，雜沓的腳步與高聲談笑，不管是對拍攝標的、對精心的構圖，或自己的心境總是亂入與干擾，如果不另覓他處就只好耐性等候人潮消褪。

看著眼前的雁鴨，總不免聯想蘇東坡題畫詩〈惠崇春江晚景〉的句子：「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原畫作已經亡佚，但近千年來，這幅消失的鴨戲圖仍可以透過文字在讀者腦中轉譯，栩栩成形，除了靈動的景象，也玩味東坡藉此抒發在宦海浮沉所領略的冷暖哲理。想想這些攝影者敏銳察覺時序變化，捕捉萬物移轉，不也是一種「先知」？除了「先知」的身分，同時也是一位記錄者。然而，有別於詩的字斟句酌，他們講究光圈、快門、白平衡……如此這般，將理想的片刻化為永恆，以晶片數碼為載體，或靜態或動態，全面蒐羅當下生動的神態、最細微的波紋、跳動的光點和聲響。

只是，我不免好奇：下一個千年，不藉由文字，後人將如何閱讀此時以數碼顯像的水鴨，以及隱藏在相機之後的心情？●

自由副刊2021.04.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