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3-08 11:50:14阿盛

【文友新作】術前 — 譚真



明明體力與正常人無異,但依規定,我必須坐上輪椅,由醫護人員護送至開刀房。這讓我羞赧。更何況病服下,只有一件底褲。我就這樣半赤裸著,搭乘電梯下樓,與眾人擦身,進入接連新舊院區的地下道。

地下道另一端的舊院區還維持著日洋混合風格。手術房外的廊上整片木窗,從窗內往外望去,滿是由低到高,由舊到新的樓房,彷彿所有時序都微縮在一起。

我不免想起,父親最後的時光,胃癌末期,身體已經無法吸收任何養分,皮骨之間,只存一點點脂肪。他無法進食,也無法言說,沒有留下隻字片語,衰弱得連眼皮都無法緊閉,睜著眼睛入睡,睜著眼睛努力大口呼吸,一直到儀器偵測不到他的心跳。父親睜著眼睛死去。

癌症的恐怖,肉眼可見。我不知道父親是否也會感到恐懼?是否意識到腐敗的肉身將在眾人面前被擺弄,拔管、褪去所有衣物、擦拭——「太難看了,」父親一定會如此評論自己。

我不知道父親是否也曾驚覺家族遺傳,活不過知天命的基因枷鎖?母親乳癌、大哥皮膚癌、姊姊及姪女乳癌,而我,在他死去八年後罹患甲狀腺癌。

輪椅被推到手術台前。我爬上手術台,攤開四肢,被束帶綁縛。敞開的胸脯,被貼上心電圖監測儀,滴——滴——滴——的聲音代表心跳,也代表一個月前的檢查與醫師宣告後,瞬間被拋擲在生命邊陲與死亡博鬥的自己,是那樣措手不及與恐懼。

肉體組成我的生,也將我與死綑綁。究竟死是什麼?使得活生生的父親,孤伶伶地,衰敗,死去,成為表象的稱呼。躺在手術台上,我心中承載關於父親的某個區塊永遠陷落,再也找尋不回來。語言無以表述,唯有疼痛。

縱使對開刀摘除病灶早有心理準備,但突然猛烈的心跳,讓護理師笑著安慰:「別擔心,醒來就沒事了。」一旁的麻醉醫師開始運作點滴,並問:「還有問題嗎?我會讓你好好睡一覺的。」

我從沒有一個時刻對於沉沉睡去如此不安,我突然想起一句詩:「毗鄰而居的睡眠和死亡」。

我想詢問,讓大腦受到抑制,喪失自主呼吸的麻醉原理是什麼?(若是手術失敗呢?)會不會就此長睡不醒?(如同父親一樣。)……在有限的時間裡,我僅能追問醫護:「睡眠是死亡的模擬嗎?」

麻醉醫師幫我戴上呼吸面罩,看著我:「你聽誰說的?睡眠跟死亡不一樣,睡眠才是生命的表徵,你好好睡一覺吧。」接著,所有人都圍著我喊:「深呼吸,再吸,再吸——」

或許,在死亡前,我只能努力呼吸。直到喪失意識。

中華副刊2021.03.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