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新作】吃一碗扁食麵 — 黃春美
我六歲那年,血尿住院,祖父買了幾回扁食麵來,我吃著美味的湯麵,很快就把解尿時的灼痛感忘在一邊,並且發現,生病住院常常有麵可以吃,住院可是難得的幸福。有一次吃完麵,我問母親,如果你住院,比較喜歡住內科病房還是外科病房?都不要,都不喜歡。追問,要選一個。回說,不得已才住院,誰喜歡住院。我不解,住院,能多吃幾碗麵,何以不喜歡?
往後,有一次感冒喉嚨痛,但母親只讓我喝黑松沙士加鹽巴降火。沙士雖難得喝,然而,滋味哪比得上一碗扁食麵。我心想,可能喉嚨痛達不到看醫生的程度,如果吐了,母親就會帶我去醫院。就算沒去醫院,也會去西藥房請藥師開藥打針,打完針,她就會帶我去吃麵……於是,我把手指頭伸到喉頭摳,希望能嘔出東西來,但只是噁噁幾聲,摳了又摳,不但沒摳出母親的關注,反倒嗆出兩汪淚水。
當時,羅東只有兩家扁食麵店,醫院外中正南路廟旁木造矮房那家,麵真是好吃,連夫妻身上都有高湯的氣味,是我們五個兄弟姊妹病痛時的撫慰,也是乖乖打針的「獎勵」。我喜歡坐在男主人斜後方,看他專注下麵時的側臉,也喜歡看女主人等麵時,既閒適又發呆的神情,因此,看醫生雖害怕打針討厭吃藥,卻莫名竄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小愉悅,其中又有著微微的神氣昂揚,於我如此,於弟弟妹妹大概也是。
我曾經牙痛,母親幫我塗抹綠油精、貼撒隆巴斯、在蛀洞塞味素、點「齒治水」都無效。我痛哭了,漸漸地,臉頰腫出一顆大饅頭,母親又聽人家說燉紅芭樂葉心喝了有效,也燉給我喝,但還是無效。直到我痛得不敢合嘴,飯無法吃,稀飯也沒胃口,她才帶我到西藥房隔壁的牙科就診。
診後,到廟旁叫了一碗扁食麵。單看著漂浮的油蔥與芹菜珠,那香味與色水就夠安慰人了,何況大骨高湯煮的麵。母親說,「燒,慢慢吃。」然後把麵撈在湯匙上吹氣後給我。我無法咀嚼,舌頭挑它幾下,才吞食。母親又舀起扁食,吹涼後餵我,我用舌尖頂破,感受碎肉香,才緩緩嚥下。麵吃完了,湯也喝乾了,病痛都好了,連碗裡的花色都漂亮起來。
以前吃麵總是慢慢吃,免得奢望來的一碗麵很快就吃完。直到有一天,我忽然明白,生病才可以吃麵不是一件幸福的事。
此後,對麵店的記憶就淡去了。直到高職畢業後北上工作,某日返鄉,經過麵店,瞥見店面一如過去陳舊樸拙,那煮麵的男主人,身子已駝出一座小山,端麵的妻子神態虔敬,身形依然瘦小。高湯鍋冒著白煙和香氣,把男主人的臉都模糊了,我一時情感湧滾,走進店家,點了一碗扁食麵。
幾年後,麵店歇業一段時間,後來架起喪棚。又幾年,取而代之的是一家小咖啡店。月前輾轉得知老闆租下這家店時,從店家那兒接收了幾隻瓷碗,我於是帶了一本書去換得兩隻,一大一小,不同青花紋飾。把碗捧在手上,有了溫度與香味,湯麵的色澤浮在碗裡,店家夫妻的身影,未裝修的木造矮房,木桌、板凳一一閃現眼前。
我拿碗給母親看,告訴她這碗的由來,問她認不認得,還告訴她我小時候問她住院事和摳喉嚨的過往,她歎說以前怎窮得那麼可憐。
自由副刊2021.03.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