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1-27 23:05:00阿盛

【得獎作品】將軍城 — 陳翔羚

 

   這次特地南下想要親自找尋答案。

    我告訴自己要清醒,不能帶著醉意巡禮這座美麗的古都,於是,從中西區出發,騎著租賃的機車,沿著西部濱海公路一路北行。沿路綠野平疇、魚塭池塘錯落,景致宜人,但我心中不斷地浮出那些揭弊的報導,並無法真正舒朗。

    離開台北前,朋友在臉書表示不想再關注「護生園」,原因是「護生園」遭人揭露帳戶不清。我透過臉書,關注「護生園」一段時間,也正考慮捐款支持,這則爆料,來得突然,彷彿一下子就戳破長久的信念。假愛心,真詐財,這類例子太多,打擊的是捐款人的善行、愛護動物人士的信任。真的不敢相信,倘若這樣的報導屬實,在狗園的犬隻將何去何從?「截稿為止,徐園長並未做出回應。」

    帶著這些疑惑,就這樣行經四十分鐘,google導航顯示剩下一分鐘的車程,左彎右拐幾個路口,眼簾盡是幾間低矮的屋舍與廠房,聽到不遠處傳來陣陣的狗吠聲,我知道目的地到了。

    隔著馬路,「護生園」搭蓋了幾座彩棚,由於開放參觀的時段限制,有些零星的訪客,已先在棚下等候。我靜靜地看著對街的房舍,房舍外圍圈著矮牆,矮牆有幾處掛著彩色的風車,隨風搖曳,牆外則有一灣溝渠環繞,溝渠上橫跨著一座木橋,作為馬路與園區溝通之用,一時之間,我覺得這裡就像一座御兵遣將的城池。

 

   眼前出現了一個身影─徐文良,滿身刺青,口中嚼著檳榔,菸不離手,對我示意微笑。他主動打了招呼,我的笑容顯得有點不自然,因為我是帶著疑惑要來刺探他的。此時,突然有隻黑狗,在我腳邊環繞,我摸了摸牠。牠叫八爺,混種法鬥,溫善,精神飽滿,過去也曾為棄犬,五年前,在苗栗收容所即將執行安樂死的前刻,被徐文良搶救回來,看著八爺如影隨形地跟在他的身邊。我想,八爺與其他五十隻伙伴同時獲救的那天晚上,或許都立下了終生護主的誓盟。

     還在想著如何進入話頭,就有一台小貨車駛近彩棚,兩位男士下車,有點尷尬地把徐文良找過去說話,並指向車內。

  「可以把牠送來這嗎?」

  「為什麼?咬人?」徐文良問。男子搖搖頭。

  「還是厝內有人有身?」徐文良聲音帶點怒氣。

  「不是。鄰居檢舉牠吵。」

  「吵?被人檢舉?若是檢舉可以請環保局來測分貝,看看實際有超過嘸。」徐文良繼續說。

  「若是你說的這個問題,吵嘛不是一冬二冬的事。重點就是你不想養。」

    我知道他為眼前推諉理由的飼主與老邁的狗兒抱屈,聲音越來越大,語速也越來越快。

  「你可以寄放到朋友那,找個比較適合牠的地方,每天去餵一下嘛好。」像是囈語,不斷覆誦這些原因。沒多久,徐文良的語氣慢慢柔緩起來,用一種近乎哀求的口吻:「拜託你啦,不要拋棄牠。這時拋棄牠,牠要怎麼生存?」

  「牠擱吃也吃沒幾冬了啦,拜託你啦……擱想想辦法拜託你啦」兩個男子默默上車駛離。

    「為什麼不收?」我問。徐文良解釋狗園上千隻狗的生計,都需要照顧。他的精神額度都必須留給那些在路邊等待救援、傷殘、無人聞問的狗……

    臺灣實施零撲殺政策至今已三年多,各地收容所也開始採取TNVR誘捕、絕育、注射疫苗、回置)來取代過去的通報捕捉,這確實是比較人道的方式,就以台南市各行政區執行流浪犬進行TNVR的成果,回放犬隻計有三千多隻,目前也持續進行這項政策。但是,實際上,TNVR對於流浪犬的總數減少的控管,卻是不容易的,以目前官方統計截至107年度台南市遊蕩犬隻的數量計有兩萬兩千多隻,或許僅能針對舊有的遊蕩犬隻進行TNVR,避免新生幼犬變成遊蕩犬隻增加的潛在因子。

    但是,在「護生園」的現場,看到的卻是本來不是遊蕩犬,未來卻有可能成為棄犬的狀態,數字裡所暗藏的問題,應當是究竟要如何才能喚起棄養人對於生命平權的尊重。我想到徐文良剛才由怒轉悲而哀語氣,也似乎暗喻著那隻馬爾濟斯未來的命運。

   我理解,多一隻狗,就必須多一口糧,這座城池隨時都在面臨糧食配給與調度的困難。慈悲,有時需要果敢的拒絕,一旦開了先例,有多少狗兒又會因為種種的理由,被人類棄養,無法終老。

 

    進入狗園的第一區,是幼犬區,進場參訪的民眾立即展開笑顏,與幼犬互動並進行認養。護生園將幼犬放置在圈欄裡,主要分成黑色、黃色兩區,讓訪客可以互動,藉以增加幼犬被認養的機會。其中一隻米白色的幼犬,將頭蹭進我的懷裡,不斷地用前爪鉤環住我的手臂,搖著尾巴,想要討摸。我雖不忍,卻因為家裡環境不適合養狗,也只能摸著他,不停抱歉。走進第二區,則是園區自營的咖啡廳,擺滿各式乾貨,狗園經營,除了募款、補助之外,似乎也必須用盡心力開出自己的生存之道。

   我立即詢問徐文良關於媒體爆料「護生園」帳目不清一事。他面露無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表示過去沒有任何記者向他求證,也沒有報導所說的離職員工,法院也曾進行調查,最終也不起訴。針對不實報導,他已委請律師進行後續的法律相關事宜。只是,一個未經查證的爆料,不擅言詞的徐文良就必須不斷地費盡口舌,一遍又一遍的解釋。現場的參訪民眾,聽了這番話也拼命點頭,心有戚戚。有時,面對面的真誠,可以勝過一切的懷疑猜測。

    然而,我心中也很明白,徐文良的這場救援之戰,勢必打的辛苦,社群媒體可以是利器,可也會讓看不見的敵人藉機放出虛無的冷箭。

  網路的虛實真假,常讓我們身陷五里霧中,不易看清事實的面貌。有些監督平台的成立,在社群裡的暗罵攻擊,原來牽涉的竟是私人狗場的競爭。成立一個具有公信力的監督平台,似乎還有很遙遠的一段路要走。

    徐文良的實地救援,讓「護生園」受到關注。倘若救援是實戰,那麼,社群平台便真實地紀錄了徐文良每一場戰役,或許是在下雨濕冷的夜晚,救助癱瘓無助陷在沙堆的黑犬;也或許是鑽進廢棄鐵皮縫隙,救出嗷嗷待哺的幾隻幼犬;也或許跳下水流湍急的大排,將瘦骨嶙峋的黃犬救上岸;無論是因為腫瘤、性病導致傷口潰爛,或車禍外傷、橡皮筋割喉的受傷犬隻,只要接獲通報,徐文良總是立即前往援救,或許是不想讓牠們曝屍荒野,也或許是想讓牠們重生終老,更或許是想讓牠們拾起對人類的信任與愛,徐文良一隻隻地將牠們帶回「護生園」,這座棄犬的城。

   網路無國界,社群媒體的經營,雖然忠實地呈現了救援的行動,但這些影音內容,也曾帶來不同的質疑聲浪畫面殘忍、消費狗兒、噬血等。見血,究竟是不是就等同於噬血?我常陷入這樣的思考。

   在咖啡廳裡踅了一圈,發現此區的狗,都有點殘疾。護生園為了避免牠們與狗場的犬隻互動受傷,所以,才特意將牠們放置在咖啡廳。有隻體型巨大的拉布拉多,喜歡與人互動,我也熱情回應,拉拉是牠的名字,牠的舌頭因傷垂在嘴外,我的抗寒冬衣也因此沾滿牠的唾液。拉拉對食物無法抗拒,參訪客人也會很有節制地餵食狗餅乾,一旦決定不餵食,也會跟拉拉示意停止餵食。我也仿效起來,看著拉拉,也對著牠說:「不可以再吃了喔」。豈料,拉拉奮力搖尾,竟大聲地對我吠叫,當下,眾人都笑了,大家都知道,拉拉在抗議我的禁食令。

    然而,拉拉的汪汪聲,卻不斷地在我心裡盤旋。拉拉可以任性地發出抗議,如同所有的家犬一般,那聲音是帶著安定感的。我知道拉拉在「護生園」應當是快樂的,唯有自在的地方,牠才可以大肆地展露自己,不再瑟縮。

    在「護生園」的每隻狗,或許都有牠的前塵舊事,探究得出也好,探究不出也罷,往往最後導出的可能就只剩幾個公式:棄養、虐殺以及車禍。來到了「護生園」,無論名為八爺、拉拉,還是取做善靈、善黃,一旦有了名字,從此就能入了籍,落了戶。

 

    站在咖啡廳裡,透過大面的玻璃,看著窗外的狗場。回想每個區塊的安排,或許藉由一區區的引導與開放,讓所有參訪民眾,能夠更深刻地體會對於生命的尊重與期待。

    幼犬的生命發展還有可能性,或許還有恍恍亮亮的未來,所以,該幫牠們尋覓更適合更溫暖的地方,開放認養自是當務之急,應在第一區。咖啡廳內的殘疾犬,仍可與人互動,感受人類的寵愛,可在第二區。至於,狗場內的成犬,似乎真的就像歷經多次戰役的駿馬,傷疤癒合了,心中那份對於人性的失望能不能消除,不可得知,但看著狗場的成犬奔跑,彼此追逐,揚起了些微的煙塵,我彷彿已經看到牠們的笑顏。

    回想早先擔任收容所志工的情景。我負責平日帶狗散步,除了讓牠們活動筋骨,也能安定牠們的心情。出入狗舍的時間需要登記,可以挑選自己體力與能力都能負荷的犬隻。但往往是挑選了這隻,隔壁柵欄的另一隻,就用祈求的眼神看著你,能求的會求的還能爭取散步的機會,不懂得示意示好的犬隻,便無人聞問。想想,那些成日關在柵欄的犬隻,如果也能像護生園裡的狗那樣自在地奔跑該有多好。

    狗場開放了,我從咖啡廳走進狗場,隨意找了張長椅坐下,成群狗兒,會快速地擠到我的身邊。有隻邊境牧羊犬,熱情地奔跳歡迎每位訪客。我有點訝異,為何邊境牧羊犬如今也成了棄犬,現今又是哪一品種犬成為新寵?狗場裡的每張長椅,只要你肯坐,就能被信任包覆。牠們或躺,或臥,有的以你的腿為枕,有的則斜倚在你的腳邊,一切是那麼自然和諧。我拍撫著牠們,與牠們曬取著暖暖的冬陽,仔細端詳,才發現眼前也有不少斷掌之犬。

    有不少斷掌之犬是因為車禍造成的,更甚者是難以置信的捕獸夾。如果不是親眼見過徐文良救援的影片,看到捕獸夾的利刃是如何狠狠地咬住狗兒的腿肢或者下巴,將之無情地撕裂軋斷,我想捕獸夾對於多數民眾而言,可能還是個早期農業時代的產物,無關痛癢。但是,令人不解的是農委會其實早在2011年修法通過,而《動保法》第14條早也已明文規定「全面禁用捕獸夾」。影片實錄正清楚地記載著那些無辜的犬隻,牠們正以潰爛的傷口、終生的殘廢乃至於性命,控訴著這形同虛設的律法。

   透過平台的實錄與傳達,人們可以認知捕獸夾並不是可有可無、也不是無關痛癢的農器,而是暗置在看不見的角落,隨時會斷送或摧折了生命的利刃。

  有的時候,網路上的一張貓掌、狗掌的美照,雖然能夠創造無數溫暖溫馨的點讚率,但同一時空,卻還有帶著鮮血的斷掌,逼得人不得不正視現實,唯有承受真實所帶來的不忍,或許才能召喚人性的悲憫。

 

    離開了「護生園」,才發現沿著西部濱海公路,植有不少木棉,空蕩蕩的枝幹,橫柯的影子斜映在路面,清疏卻有點寂寥。騎著機車,想起「將軍區」的一段小史,當年清廷以馬兒能跑三日的圈地作為施琅將軍的賞賜。豈料,馬兒跑到此處,便斷了馬蹄,施琅方建「將軍府」。腦海裡不斷浮現狗場裡,那些犬隻奔馳的畫面。我慶幸著百年之後的將軍區,也有位將軍在此地建立了一方城池,護守著數以千計的斷掌之犬。

 

——臺南文學獎 報導文學 優等

 

 【個人簡介】

 

東吳、大同大學兼任助理教授。曾獲林榮三小品文獎。好奇心旺盛,命名淵源於短跑女將紀政「飛躍的羚羊」。

 

【得獎感言】

 

   是八爺的溫善、拉拉的自在與那些依偎在我身邊不知名的棄犬,推助我完成此文。祝願美麗的寶島不再有棄犬,而所有浪犬都能有容膝安身之處。感謝評審與一路鼓勵陪伴的師長文友。

 

 

【評選感言】劉克襄

 

     照顧棄犬的「護生園」遭到網路攻擊,被人懷疑帳目不清。作者擔心園區倒閉,棄犬無處走,遂親自走訪,接觸園主。透過實際的訪察,了解棄犬在園內的生活狀況,以及園主真正的想法。

     有此現場的辛酸去來,作者更能了解園內棄犬的領養作業,照顧犬隻的困境,以及目前效果不彰的法令規範。此次報導文學,本篇最能以現場第一手資料生動描述,同時架構最完整。結尾以清朝初年,施琅將軍在此駐守的小故事做為比喻,頗教人感傷又慨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