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2-20 13:20:18阿盛

【文友新作】日照崩隙 — 浮塔徠忒


 圖◎徐世賢

崩隙原本銜接紅毛港和中洲,後來政府鑿斷此地,開闢了高雄第二港口。

大船入港,外祖母回紅毛港娘家的路卻不見了。

讀大學時,我曾陪外祖母從中洲搭渡輪去紅毛港找大姨婆。不久前,她被外祖父打,才剛去大姨婆家裡住過。這天陽光燦爛,她的心情似乎也一掃陰霾,臉上堆滿笑容。

抵達後,她指著橫亙村落的煤炭輸送帶,告訴我這是「火力」,外祖母不知那就是發電廠。我在海邊為外祖母和大姨婆拍照,事後沖洗照片,但沒有送給她倆,拿去投件參加跨校攝影比賽。那時候總以為最完美的作品還沒出現,老是想,等我拍出最好的作品時再送給她們,但直到紅毛港拆遷,原址變成貨櫃碼頭,大姨婆也過世了,我都沒再為她們拍過照。

外祖母生了五個女兒後才盼到兒子。母親跟我說,小舅出生時外祖母要她趕緊去港邊叫外祖父,外祖父聽到生男的,丟下手邊工作立即往家裡跑。年幼的母親在後頭跟不上落單了,然而她不以為意,只願弟弟能帶給父母喜悅。

外祖父的祖輩,世代在中洲定居。在母親還小的時候,其他親戚早都蓋了水泥磚房,外祖父這一家卻還住著用竹管搭建的屋子。直到外祖母向娘家兄長借錢才得以蓋水泥磚房。母親告訴我,外祖母的娘家經商,在當地頗有頭臉,卻嫁給外祖父,受拖磨。

外祖父性格暴烈,嗜酒,喝醉就毆打妻女,曾把三姨打昏。他中風後行動不便,甚至還拿拐杖打外祖母。年輕時他嫌港務局的工作收入微薄,辭退了又後悔,再託人轉介返回時,只好接受降薪。反觀外祖母很有生意頭腦,在家門前擺攤做生意,賣過木炭、刨冰。自我有記憶以來,她到漁市賣各式各樣的涼水,然而外祖父卻不曾動手幫忙。

排行老二的母親國中畢業便到北部工作,每到發薪日也是收到家書的日子,不必展讀就知道要寄錢回家了。她希冀趕緊婚嫁,才能過自己的人生。我還小的時候,母親就對我說──你將來能離家多遠就走多遠,去過自己的人生──長大後我到北部讀書、就業定居,母親認為這樣很好,要我不必操心老家大小事。

其實跑最遠的是姊姊,去德國念書了。姊姊從五專開始,母親就沒給她生活費用,只好半工半讀。畢業甫到航空公司應徵,還不知結果就被雙親要求日後須負擔我念書時的費用。雖然此事因沒錄取而不了了之,可是她對此事頗為失望,怨雙親重男輕女。我和哥哥都到外地念書,她卻被困在老家,所以存夠錢就飛走了。起初我為姊姊感到欣慰,以為飛得夠遠,可以自由自主了,沒想到有一天她卻飛回來,還帶回外國女婿。

當年母親也敵不過鄉愁,申請調回高雄,婚後也在這座城市定居。她常帶我和兄姊回中洲,過港隧道還沒開通前,到前鎮搭渡輪是唯一的方式,相當不便。往輪渡站的路上,有很多貨櫃車,母親騎摩托車載我們,我身軀尚小站在置物踏板,煙塵漫漫讓我覺得路途特別長。有一次外祖父生日,母親特地買了很大的蛋糕,長我兩歲的哥哥坐後座提著,不堪負重而掉落。母親停下車拾起殘骸,在烈日下,表情更顯灰敗。我已忘了那天抵達中洲後眾人的反應,只記得氣氛低迷,母親很自責。

母親的責任感很重,常常照看娘家大小事,並寄望小舅能善盡獨子的責任,有孝、上進。姊姊像是承襲母親的觀念,會在特定的日子帶雙親上餐館,聊表心意。而我從沒這麼做過,自從跑到北部後鮮少回老家。姊姊也認為我備受雙親疼愛,應該有孝、上進。但小舅沒有符合母親的期待,如同我沒有符合姊姊的期待,我總覺得她們的期待太空泛。

過了幾年,小舅「出國深造」,四處躲藏。有陣子外祖母常接到電話──媽,我阿仁啦,欲提兩萬跟人解決──外祖母不敢跟家人說,私下拿錢交給自稱是小舅委託來提錢的人。一次又一次,數目愈來愈高。直到有一次,母親撞見外祖母拿錢正要出門,才發現這樁詐騙。但外祖母仍堅信那聲音是小舅的。

小舅惹出許多麻煩事,讓母親很頭疼,她批評父母當初非得子不可的心態,生下那麼多小孩,讓本就困頓的日子更難捱,也迫使她必須放棄升學,提早踏入社會幫忙養家。

姊姊也遇上類似情況,她抱怨被迫讀商專,習一技之長好提早投入職場。她不甘心,畢業後逕自跨科系考插大上外文系。姊姊從小外語能力出色,而我的課業表現差勁,大學讀外文系是不得已的選擇,她抨擊我浪費雙親的栽培,什麼都不會。

我加入大學攝影社,找到人生目標,一心朝志趣努力。暑假我打工買了一台最便宜的機械式單眼相機,好似自己的成年禮。沒想到此舉觸怒了姊姊,她認為買相機太奢侈,而且不學無術不務正業。

家族中的男性皆有母親和姊姊認為的負面形象,除了不成材的弟弟、還有或家暴或嗜賭或外遇的男性──生雞卵無,放雞屎有──母親的詬罵像念咒語。姊姊帶回外國女婿後不久,即因對方出軌而結束婚姻。她深受打擊,忿忿地賭咒──將來我一定要賺很多很多錢,讓別人不敢瞧不起我。

這話似曾相識,一生期待以財富得到認同的父親,也吐露過類似的心聲。他積欠賭債,母親只好向娘家姊妹借錢,父親的形象因此更頹敗,認為一家大小都看不起他。有一次我陪父親去推拿,聽見他對推拿師傅抱怨姊姊素來和他不合,喟歎道──若是我發財,我看她還敢不敢對我這般──母親說父親「牛性」,敢衝敢拚,任何苦都吃,但執迷不悟,耽溺於金錢遊戲。

我盡可能地在家裡縮小自己,不輕易言志,本意是要體諒雙親經濟上的壓力,卻使我在父親眼裡成了一位無志氣的人。茫茫渺渺過一生,父親如此說我。也許我該大膽地說我想要的一切,像姊姊說想去留學,像哥哥說想讀軍校,如此方是志氣。可是我想成為報導攝影家,這種想法已經遠超出父親所能理解的,所以他極力阻撓我。矛盾的是,父親既無力資助姊姊完成留學夢,也反對哥哥從事軍職;怕他熬不住軍校生活,家裡還得拿錢贖人。乃父是為你好,他總是這麼說。

我常想,父親與母親的結合是否肇因於生活上的貧苦,然而他們強烈的生存意志猶似野草,再怎麼被踐踏也要盡力活得盎然。他們出身藍領階級但相濡以沫,面對命運挺身應戰,力量微小但拚命讓自家人過上安穩的日子,包括母親娘家。我永遠記得外祖母被詐騙的事件。礙於無法以法律途徑解決,小舅與父親到交錢的地方埋伏逮人,父親隨手拆下立式檯燈的燈柱後就匆匆出門了。事後我看著那根變形的鐵製燈柱,想到我們這一家人沒勢力沒背景,要跟人搏鬥卻連一個像樣的武器也沒有,不禁感到悲涼。

外祖母交錢的地方叫做「外海」,第二港口還沒開闢前是一片沙灘,後來政府囤土造地,將原在崩隙的住民遷至此處。自從外祖母跟我提起崩隙,我便陸續查詢一些資料,方知該處屬沙質土壤,遭巨大風浪沖擊時沿海土地塌落成一大片空隙,因此得名。我自忖,是崩隙鬆軟的地質注定被鑿斷開埠的命運。我無法臆測當年外祖母回娘家之路被阻斷的心情,然而可以想見的是,當她搭渡輪返抵娘家時,心情定是雀躍的吧,如同那次我陪她去拜訪大姨婆,她興高采烈地向我介紹紅毛港的一景一物。

我不能完全體會女兒出嫁後眷戀娘家的心情,可是從外祖母、母親與姊姊的身上,不難感受出她們對原生家庭的懷念。

我還記得過港隧道通車的那天晚上,母親迫不及待騎摩托車載我們穿越,期待能從母親口中的「海底隧道」裡看到很多魚蝦和大白鯊。摩托車鑽進甬道,我才發現四周牆面盡是塗了瀝青的水泥,根本沒有我以為的海底世界,上頭一盞盞或熒白或昏黃的燈管,在速度的運轉下迎面襲來成了眩目的光束,很快地我陷入一陣瞌睡,待轉醒,驚覺竟已到了中洲。外祖母來應門,我仍舊迷迷糊糊的,不解外祖母怎麼會住在海底隧道的另一端。

也許,身為母者,總會隨時起身為兒女應門,內心始終保留一處專屬女兒的空間,讓她們可以隨時回來。姊姊帶回外國女婿後不久,母親毫不猶豫地把我和哥哥從小共用的房間騰出來,那時我已到北部工作鮮少回家,母親來電告知,房裡的東西統統堆放到頂樓的鐵皮屋了。

我告訴自己別想太多,因為自小就不曾有過專屬的房間。進入青春期,母親還命我把房間讓給哥哥使用,我睡到二樓靠近浣衣露台的房間,那裡堆放全家四季輪替的衣物和寢具,讀書寫功課時就用母親房間的梳妝台。當我們再長大一些,姊姊認為被父母錯待,可是她不曾想過,我失去的這些與那些又該如何取回。

某日回家,房間已換上全新裝潢,我爬上頂樓,望著那堆雜物。裡頭有我的青春物事;畢業紀念冊、情書、特殊節日卡片、情人為我拍攝並裱框的肖像,還有那張我為外祖母與大姨婆拍攝的合照,合照參加比賽落選了。鐵皮屋內被熾陽烘烤如蒸籠,不一會,我全身汗涔涔,望著那些蒙塵的青春,已失去翻找的欲望。

當初姊姊在德國,努力學習德文好盡快融入當地生活,而外國女婿住進老家後,卻放任語言隔閡,把雙親當空氣。成天窩在房裡,每當打掃房子,也只打掃自己的房間,彷彿不住在同一屋簷下。雙親叫姊姊勸他去找份工作,他宣稱在接案子做網頁設計。有一陣子,直嚷著要去上海發展生意,姊姊攔不住只能任由他去,不知損失多少錢才回來台灣。

母親曾說過,她原本打算在姊姊出生後就結紮,但長輩認為只生一男丁不夠,母親才作罷。或許在成長過程中情感匱乏,以致我常這麼假設,當年母親若是結紮沒生下我,這一切會不會更好?而今我已婚多年,仍沒有生育的勇氣,我沒有把握能給下一代完整的愛。

無獨有偶,姊姊也有此等念頭。離婚多年來,姊姊在感情上始終不順遂,在一次她要放棄為人母的機會時,我欲勸阻她,卻因後來得知男方的財務與家庭問題而說不出口。她還跟我說──沒有出生的他會明白的,如同你寧可不被生下,到世上受罪。這是為他好。

那天事後,姊姊不告而別。母親焦急地打電話找她,好不容易接通,只聞她嚎啕大哭卻不願透露自己的行蹤。朗朗晴空,母親驅車遍尋不著姊姊的身影。待她平靜後才主動聯繫母親,一起回中洲散心。

或許那一刻,母親和姊姊是幸福的,至少還有家可回,還有一位老母者起身為她們應門。●

自由副刊2020.1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