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有鹿文化提供)
在時間充裕些的文學課程上,有個重點常被討論,「為什麼要寫作?」
人生沉澱太多故事,必須拔掉葫蘆的封口;常年隱居角落,走出來才好洗滌;傷痕恆在,且專橫地遮掩事物面目,必須治療上藥了。每個人為文字踏出來的姿態不同,但後頭的後頭必定連結一個鎖頭,小心翼翼將自己製鑰,能磨合嗎、得以開啟否?
林佳樺是高中老師,出考題、改試卷,對「以上全是」這個作題選項該不陌生。「全是」作答時容易勾選,於人生與寫作反倒「全都不是」,任何一個選項都沉重,並以包圍之姿或剿或刺,還常見回馬槍,在傷口的裡頭再捅一個傷,難怪林佳樺要問訊阿盛、袁瓊瓊,為自己指出明路。
跟多數書籍一樣,書名《當時小明月》該是千雕萬琢始出來,卻微妙點出林佳樺能夠成就自己,恰在一點微光。面對它,牆上的投影都活了,四面影子牆,有《哈利波特》佛地魔的禁戒、恐怖、有《魔戒》魔眼的深邃、邪惡,換算成現實,林佳樺得面對威嚴不可侵犯的長者、掏心掏肺的醫療自剖,以及她作為一位「中齡」寫作素人,除非發生類似張無忌荒山中撿到九陽真經的奇遇,不然文字八脈怎麼打通?
林佳樺做到了,一次性解決題材與技術兩個難題。
林補遺童年作為書寫樞紐,內文一再提及因父親健康出狀況,林家次女被遣送到外婆家,開始數年寄養生活。「遺棄」沒有徵兆,難得可以穿上新衣打扮,卻是父母愧疚的一丁點補償,放下她就走了。當年的小女孩一哭再哭,都為了累積三哭的能量,還好沒有哭倒外婆家,且把淚水當作黏劑,融入三星蔥聞名的村頭,還原為文字時淡筆深寫,濃情處一減再減,「素人」的素,是作者選擇不宜濃妝。她寫外婆恫嚇要退貨送她回家、跟前跟後隨外婆下田採藥、推動石磨瀝出米漿等,串聯農閒、農忙與農趣,寫活莊稼婦女,呼喚每一個讀者的外婆。
外公的中醫形象儒雅神祕,父親嚴格暴力常以打罵管教孩子,母親不苟言笑動輒以尺規管束孩子未來,後兩者、以及結婚後面臨的生兒育女壓力,對既是女兒、又是媳婦的林佳樺而言,寫作於她都如唐僧西行了。
小明月的好處是不剝奪整個天空,距離地球更遠的星星也能發光,抬頭認真找,便能看見自己的北斗。《當》以悲劇性的遺棄為始,所吸附者、情節生動且生活味飽滿,這又足以鼓舞讀者裁開封口,倒出自己葫蘆裡的故事。這是「素人」之威。
以前認定散文著作若以分輯處理,多數事後硬加工,難以成為傑作,本書推翻我的成見。它的分輯屬於脈絡,但也架橋軟銜接,微光中暗影本來鬼魅,卻展開為全螢幕,「以上全是」投影四面牆上,立足點是土地,抬頭,人是北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