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1-08 11:56:20阿盛

【文友新作】 漂流的時光遠旅 — 賴鈺婷

大四畢旅中的賴鈺婷。(圖/賴鈺婷提供)
大四畢旅中的賴鈺婷。(圖/賴鈺婷提供)

賴鈺婷於《彼岸花》新書發表會。(圖/賴鈺婷提供)

賴鈺婷於《彼岸花》新書發表會。(圖/賴鈺婷提供)

大霧濛濛。我在霧中徘徊、張望。明明睜大了眼,卻什麼都看不清楚。

「我想去哪裡?能去哪裡?」

「回得去嗎?再也回不去了吧?」

2000年代的我,擺盪在一連串的問句中。心情時常處於惶然無依的狀態,不確定下一步該往哪裡走,所謂前方,究竟通往何處?頻頻眷顧回望,卻不確定來時路,哪裡是歸途。

2000年6月我從高雄師範大學國文系畢業,到台北市實習。拖著兩只行李箱,一次次征戰、流浪於各縣市鄉鎮的教師甄試考場。2001年在台北市考取正式教職。2003年父親肝硬化病逝。2006年出版第一本書《彼岸花》。2007年母親肝癌病逝。2009年決意回鄉,考取台中教職。

十年之間,島內游移。當時並不知道命運鋪排的情節,離散與變遷是我二十幾歲的青春,必須面對的基調。帶著身世飄零的感慨,我的2000年代,猶如一段漂流的時光遠旅。在此岸與彼岸,往返去回之間,感受時空更迭,光陰虛無。

1999年9月21日凌晨發生921大地震。我的家鄉所在地傷亡慘重。我臥房中的玻璃門木製櫥櫃整座傾倒,大型吊扇基座橫空墜落,混著各式書籍雜物,壓砸歪抵著房門床鋪。門框被擠壓變形,門後堵著滿屋碎散的掉落物,無法進入,只能從變形的門框裂隙,窺探房內毀損的災情。

這是事後才知道的。事發當時,我人在高雄,在高師大女生宿舍芝心樓裡。我和室友們在劇烈搖晃中,從上鋪的床位驚醒,拉緊棉被、有人尖叫出聲,大家都嚇得不敢亂動。當時身處南台灣的我,並不知道自己剛逃過死劫,家裡的臥房受災全毀,如果身在其中,連搶救都有困難。

災害的可怕之處,是受災過後,回過神來,面對滿目瘡痍,已不可能如常的生活。陸續的餘震,陸續的坍塌,搶救與挖掘,捨棄與告別。鄉下地方,鄰里傳聞,這裡那裡,都是新聞媒體不及報導的屋毀人亡。

從1999年跨入2000年初,很長一段時間,全家人就在透天厝一樓客廳打地鋪。因為知道地震來時,鐵捲門可能會變形,影響逃生,甚至連門戶也不敢關閉。

假日從高雄返家,深秋入冬的寒夜,冷風颼颼而入,我縮著身體,蜷入賑災鋪棉睡袋裡。好多次忍不住矇住臉,把頭蓋起埋進睡袋裡,又怕觸霉頭不吉利。但相對於在空地搭帳篷、睡車內、睡社區活動中心的街坊,我們家這一排由父親監工,親友合資興建的房子沒倒,已經相對幸運了。

收假回到高雄,一聽聞有感地震的消息,心便懸著家人。上次沒倒的屋宅,這一回還挺得過嗎?

九二一當夜,在一片大亂中,通訊電力中斷,開夜班計程車的五叔來求救:他們的社區大樓突然倒塌,底層下陷,樓面折斷,妻女都還在瓦礫堆裡。他不斷哭告央求:拜託大家趕緊去幫忙救!幫忙挖!

破損的水泥磚塊、裸露刺出的鋼筋,鄰里親族在一片黑暗慌亂中,如愚公移山,徒手挖掘。父親的腳被崩落的水泥塊砸傷。

災難會過去,留下傷口成為疤痕。

2000年代是養傷的年代。家鄉的鄰里親族,很多人住進賑災組合屋。街上民宅、機關或校舍,每一處全倒、半倒、塌陷、毀損的危樓,都是大劫過後,怵目驚心的現場。五嬸被救出後,因為驚悸創傷,接受心理諮商精神治療。他們的女兒,我的堂姊,被壓在床鋪和梁柱之間,受傷最重。若不是擁著大抱枕入眠,護住心臟,壓斷肋骨的鋼筋水泥塊,恐怕也將刺穿她的心肺。

傷害的瞬間過後,是漫長而苦痛的醫治復健之路。

從加護病房、普通病房,直到出院,堂姊挨著一次次手術、清創、重建、整形的苦。出院返家,不代表康復。更何況房子倒了,家當沒了。住進臨時安置所、組合屋,在今昔之間憂懼張望,在公聽會、協調會、自救會紛雜的話音耳語間,勾勒曠日廢時的責任歸屬、官司、補償、賑濟與重建的將來。命運作弄,回到傷病之前的日常模樣,已經是不可能的事了。

父親的腳粉碎性骨折,拄起了拐杖。歷經手術、復健,輔以各種膏藥偏方,卻也難回到完好無傷的狀態。

像是一個巨大深黑的洞穴。假日返家,我拿著手電筒,往我那受災慘重,卻僅能推開一小門縫的房間窺探。

房內時光,封存於地震當下。負笈他鄉,簡便行囊之外,成長過程中,小心收納的書本、信札、日記、相簿……種種青春眷戀,散亂埋掩於不得而入的黑暗中。

「角度的關係,門堵死了。要從木板隔間敲掉。」上個世紀末的事故現場,遺跡一般存在。像一則隱喻,在破壞之後,只能以更大的破壞,換取善後、重建的契機。然而,情感記憶的善後、重建,哪裡是容易的事呢?

父親於2003年4月逝世。在那之前進出醫院、加護病房,幾度捱過病危,又好幾度食道靜脈瘤破裂大出血、肝昏迷……

當時,我太年輕了,不懂距離的意義,以為家始終都在。從高中就離家,假日返家,目見耳聞父親日漸嚴重的肝硬化併發症,也沒有太切身的懼怕擔憂。

大四畢業,我自行略過家人期盼我回鄉的可能,選擇到台北市實習,如今想來,那時的我,只考慮自己的意願發展,甚至沒有將陪伴家人、陪病父親,列為選項。

2001年到台北淡水、北投,直到2009年7月返鄉。我的2000年代,是一段來回穿梭於異地與故鄉的時光。

周五下班後,趕搭長途客運返鄉,周日下午北上。每周奔波於途,父親在家,我就回家;在醫院,我就住醫院。父親在普通病房,家屬有陪病床可安身;他在加護病房,我就在門外長廊的塑膠椅上打盹。那時智慧手機還沒問世,流行用MP3播放器聽音樂。車途中,醫院長廊上,無數個獨自奔赴或離去、靜默守候或暗自祝禱的時刻,耳機內的樂聲就是我孤獨的依靠。

父親頻繁進出加護病房,不治而亡之際,恰是舉世疫病蔓延的時刻。名為SARS的病毒,前所未見,全球陷入了感染、發燒、死亡威脅的恐慌中。電視新聞快報不斷更新放送醫院爆發內部感染的案例,每位醫護人員、住院患者、陪病探病者,全都成了暴露在不明感染源下的高風險族群。

疫情不斷升溫,一則又一則院內感染的報導,讓醫院的每個角落都瀰漫著杯弓蛇影的猜疑。SARS病毒的傳播力驚人,全民的集體焦慮,反映在放眼望去,每張緊掩著口罩的臉。

長時間睡眠不足,身心失調,我總處於頭暈腦脹、全身痠乏燥熱的狀態。都說發燒是SARS感染傳播的指標,每到一處都得接受體溫量測,據說體溫異常,就會立即通報隔離。每當遇到體溫檢測站,我都像心虛的嫌犯,想逃避臨檢。內心脆弱地幻想著:假如不幸染病,我一個人在異鄉,舉目無親,該怎麼辦?

我的袋子裡隨身攜帶電子體溫計,疑神疑鬼時,就拿出來量。體溫計夾在腋下,有時根本夾不到位,明顯失準。量來量去,半信半疑,難有確信的安心。

在台北,周一到周五的上課日,最是煎熬。

為了防疫,不能開冷氣。老舊的教學校舍,悶熱不通風。教室裡,四十幾位學生揮汗聽課,牆上的電扇喀咑喀咑鳴轉。我將教學麥克風音量轉大,仍不敵教學區隔音不良的相互干擾。講課的聲音被裹在口罩裡,得出力、吃力,近乎用胸腔心肺的力量,大聲喊說。

連續幾日,聲音沙啞。喉頭紅腫疼痛,內心又怕喉嚨發炎,導致發燒。喉糖、喉片、蜂膠、八仙果、澎大海……各式爽聲潤喉的產品,當藥吞、當水喝,越是講不出聲音,越是用力扯著喉嚨講。

一周有將近二十堂課,終日戴著口罩說話、趕課。呼出的鼻息熱氣、話語起落間飛噴的濕氣口沫,混著髮際額間滴落的汗水,牢牢覆黏在臉上。每次下課,摘下口罩,臉頰、嘴唇、下巴,口罩覆蓋之處,都是濕的。汗水、口沫、油脂、熱氣,在我嚴密覆蓋的口罩之下,蒸濡鬱積,大面積泛紅蔓生濕疹、粉刺、青春痘。熱、癢、刺、痛。皮膚科醫師叮囑:儘量不要悶著,要讓患部透氣、通風。

大疫當頭,在學校授課,幾乎整天戴著口罩。我的臉又紅又腫,幾顆爛瘡生根發膿,不忍卒睹。摘下口罩時,看著滿臉病灶,灰心不已;戴上口罩時,想著醫囑,不知道這樣悶出病來的日子,還要持續多久。

父親彌留、逝世之際,我的人生,突然受了重擊。無數陪病守望的時光,雖然也想像過死亡的可能衝擊,可是真正面臨生死交關的瞬間,還是不禁畏縮膽戰,慌了手腳。

臨別時刻,加護病房的醫師詢問,病人的生命徵象逐漸消失,要施予急救嗎?

那時,我和姊姊請了長假,日夜守候在加護病房外,等著一日三次,開放家屬探視的時段到來。流浪在長廊上,蜷縮著意志,眠夢睡醒都不得安穩的日子,一如既往。直到這天,醫生突然從管制門內走出來,高喊父親名字,找在場家屬。

姊姊哭著說:救!怎麼能不救!

之後回想起來,都覺得殘忍心痛。被病苦折磨,瘦成皮包骨的父親,胸口留下電擊的灼燒印痕,好幾根肋骨在積極施救下斷裂。我和姊姊兩人獲准進入管制區,為搶救無效的父親換下病服。當我拆開父親的紙尿布,不知在何時失禁的糞便,沿著他的胯間溢流而出,那畫面太寫實,氣味太嗆人,我竟按捺不住努力壓抑的情緒,掩面號哭。

父親臨終之際,還因子女的慌亂無知,受了無謂的苦。每當想起這些,便覺得心痛懊悔,自責不孝。但逝去的種種,已經無法重來了。

賴鈺婷(右)與母親、姊姊合照。(圖/賴鈺婷提供)賴鈺婷(右)與母親、姊姊合照。(圖/賴鈺婷提供)

2006年我出版了第一本散文集《彼岸花》。那是盛開在死亡之途,寄寓悲傷與思念的花語。

彼岸有花,灼灼其華。花開不見葉,出葉不見花。迢迢漫漫,花葉永不相見。猶如生死懸隔,徬徨徘徊。回望青春,那是我一個人的追悼與追尋,追憶與追悔。

母親於2007年11月,因肝癌逝世。父親去世後,母親獨居台中老宅抗癌。兩瓣肝葉間十幾公分大的惡性腫瘤,以各種不適症狀,消磨她日常的意志。我和姊姊每個周末搭高鐵來回,陪她吃飯、看電視、說話。極其家常的,陪她過日子。

母親說,到了最後,她不要急救。平靜離開就好。母親說,妳們姊妹獨自在外地生活,要記得按時吃飯,不要常熬夜。

她逝世前兩周,恰是我生日。周日離家赴北前,我特意買來蛋糕,說,「蛋糕是買來送給媽媽的,謝謝媽媽,謝謝媽媽辛苦養育我,把我栽培到這麼大、教得這麼好,真的很感謝媽媽……」說得聲音哽咽,眼角都含淚了。母親難得撐坐片刻,欣然吃下一小片乳酪蛋糕……

那是長大後的我,第一次跟母親告白說愛。當時並不知道,那竟也是母親清醒時,我和她最後一次的告別。

這麼些年過去了。我總感覺有一部分的自己,遺留在2000年代,特別是母親逝世那年。2009年我從台北返鄉定居。可是父母都不在了,縱然回鄉,我仍是無家可歸的孤女,心裡時常湧現不知該向誰告解的悲哀。

父親病故時61歲,母親癌歿時59歲。我常常以此比對自己的年齡,明白韶光有限,青春無可倚恃。恰如一趟漂流的時光遠旅,好不容易,來到這裡。前路漫漫匆匆,要往哪裡去?讓我好好想一想。

聯合副刊2020.1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