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6-14 10:24:20阿盛

【文友新作】米粉湯 — 佳樺




 圖◎吳孟芸


那年,我特地鑽研米粉湯的烹調方法,因為他很喜歡這道料理。市售的米粉,增添大量的人工修飾澱粉,如橡皮筋般久煮不爛,嘗來Q彈有勁,但米含量不到兩成,少了點米香。為了一嘗不含雜質的天然純味,我尋訪許久,找到新竹農會製的純米粉。

我將砂鍋放至爐上,鍋底放一副豬大骨和大腸,加點醋、酒去腥,文火熬煮多時,至湯頭翻滾著奶白花泡,撈起豬腸,在滿溢濃脂香的廚房,小心地瀝去湯面浮沫渣滓,醇厚乳湯略泛著鵝黃油光,撒點紅蔥頭,顏色香氣,讓胃底緩緩地磨出飢餓感。

爐火的煙,燻得我眼瞇鼻熱,專心廚藝,讓我暫忘與他激烈爭吵後、慣常的兔眼。躁鬱情緒日漸失控、一天之內數度想了結性命的他,讓我明白兩人的路,未來是岔向兩端。他常活在幻境當中,認為必能在詩壇占有一席之地,我得在他身後做個幫忙打光的副手;他認為愛情與病情,兩不干擾,真愛是他病了,我更要不離不棄才行。

曾以為彼此走的線會編織成美麗圖騰,但他日益嚴重的病情,讓這條線打成死結。我們爭吵千百次,不停地說服他,再美的圖騰,繡在不適合的衣服風格,就是不搭。

也許彼此在感情路上,都有學習障礙,我擲出炮彈,他回擊長劍,我說著分開的真話,他誤以為是以退為進的招術;轟炸後的戰場不久又飄著飛雪,曾攜手同行的過往,被結凍成冰。我不想心軟低頭,他則火爆傲氣地關閉心門。

但,多日沒有他的訊息,心下又不禁亂想,會不會想不開尋短?我只好和緩姿態,等候週末來臨,撥出電話,藉由料理他愛的美食,召喚他的胃。好不容易,盼到了他的回覆,即使只有簡短幾字,但已使害怕他會輕生、喘不過氣的內心,注入些對流空氣。

壓抑不住雀躍及慌亂,也胡亂想著見面要先招呼或是道歉,我的手肘不慎燙到鍋緣,一道彎形紅線烙在膚上,某個方向看是笑臉;反著看是嘴角下垂。我用水流不斷冷卻傷口水泡的熱度,滋的刺痛感仍難消退。

離見面尚有幾小時,我用牙膏塗抹燙傷處,將乾米粉浸泡溫水,旋即瀝乾,接著入鍋吸收湯汁,以瓷瓢繞著鍋底緩緩攪動,以免黏鍋,孰料,成品出乎意料地失敗,本應Q彈不爛的口感,浸泡在湯汁中,卻碎成小段,筷子沒辦法夾食,只能用湯勺舀起。也許是煮太久了吧,我將湯頭另倒他鍋,將泡過水的剩餘米粉下鍋,湯一滾,立刻熄火,仍是碎裂成糊,難怪店家不敢賣純米製的湯品。

當天見面,才聊了幾句不合他意的話,他的掌擊向咖啡廳桌面,杯盤到處飛濺,傷人的話如刀,剝離我的血、肉、皮層、神經,我只能咬牙將自己暫時縫合,忍痛地提著保溫罐離開;我沒有遞出悶在罐內、早已碎爛的米粉湯,他沒有看到我手肘上的傷。

兩人千百次的不合,就會成為最適合分開的理由。

那個S牌保溫罐保熱功能絕佳,我回到獨居的家後,湯仍是熱的,但對於純米粉,燜在無法散熱的密閉罐內,只會增加湯的糊濁。牽起那雙會讓自己痛的手,不如藉由吃來慰藉內在的傷疤,吃著對方喜愛的美食,竟有種兩人仍在同一個國度的錯覺。

我將湯倒在碗中待涼,看著幾則笑話,試著讓自己浸泡在歡樂中,沒注意到三月的還寒天,食物稍一耽擱,熱騰的湯只剩微溫,我吃著斷成碎爛、吸收奶白高湯的米粉,略覺油膩,不爽口。

我將保溫罐收在貯藏櫃,被燙到的傷口在癒合過程中,我時不時地去刮、摳,痂皮在皮上泌出淋巴液,反覆合好又破壞。傷口早已不痛,我卻無法停止對傷處反覆抓、掀的動作,看著比旁邊色淺的膚肉,或許是提醒自己,當初相信的人,真實地存在過。●

自由副刊2020.06.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