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新作】墨魚麵 — 黃春美
服務生送來濃湯、油醋沙拉、烤餅等前菜。然後,陸續送來正餐。素白的深盤上躺了一團黑嚕嚕的麵。這是?墨魚麵啊。小鄭以叉子捲起麵往嘴裡送,邊吃邊讚好吃。我看著她一口一口享受美好的滋味,渾身不自覺漫過陣陣壓迫感。遲疑了一會兒也吃了一口,大力推薦這道麵食的大鄭問,好吃嗎?確實好吃。但我點頭的同時,想像與回憶在眼前交相馳奔,嘴裡的麵條彷彿要蠕動起來似的。
彼時,還沒上小學,某日午後,瞧見神明桌下多了一罐奶粉,罐身幾塊鏽斑,雙手捧起來稍重,會是糕餅糖果嗎?撬開蓋子,竟是攢簇蠕動的蚯蚓,我猛地拍上蓋子,請祖母把罐子丟了。
幾天後,屘叔和鄰居幾個大男生去圳溝釣魚,我跟去了。突然發現阿隆身旁那奶粉罐好眼熟,惶恐,正想離開,正好阿隆從中抓出一條蚯蚓,我倒退幾步,他發現了什麼似地奸邪一笑,突然,抓起一把蚯蚓往我身上丟擲……
阿隆這一丟,徹徹底底把我丟進恐懼的深淵,許多年了,我找不到一塊岩壁可攀爬。搬動盆栽時,戒慎恐懼盆底久不見天日的一方土壤;清洗自家種的菜蔬,深怕蚯蚓黏附根莖間;即便是雨後泥路上的蚯蚓屍體,依然教人反胃生噁。萬一,白天與牠們相遇,驚嚇過後,我就擔心那東西夜晚是否會爬進睡夢中。我小心翼翼躲著,神經質得連圖片都避開,不意初任教時,卻要面對小三自然課的「蚯蚓」單元教學。
我在課前一天要求孩子帶蚯蚓來學校觀察,並且不斷告訴自己,蚯蚓又不是蛇,牠沒有牙齒,不會咬人,有什麼好怕?不意,當天早晨才進教室,一抬眼,發現孩子們把蚯蚓當作業交到我桌上,我幾乎要跌出心臟,迅即逃出門外。忍住驚嚇和怒氣站在窗邊訓話:怎麼把蚯蚓放老師桌上?很髒,全抓去裝進袋子裡,一隻也不能遺漏。快。馬上。但是,全抓走了嗎?有沒有掉在地上?一問,有人帶三隻,有人帶五隻,有人放進鉛筆盒,有人放口袋。平常,作業文具忘了帶,偏偏蚯蚓都帶來了。這教室太恐怖了。幾經思慮,終究鼓起勇氣,走進教室向孩子坦承害怕蚯蚓,並請諒解老師上課無法親臨指導。
我要學生聽我說明,自己對照課本圖示觀察,但有些孩子不知是否故意嚇我,還是忘記老師的輸誠,來到面前,突地就打開手心,問哪邊是蚯蚓的頭,哪邊是尾?我幾乎是歇斯底里喊叫:回去。誰都不准離開座位。
也曾試著面對恐懼來消弭恐懼,然而,僅是眼尾餘光一瞅,隨即全身犯麻,不得不把臉瞥向他處。誰說蚯蚓沒有牙齒,不會咬人,不用害怕?蚯蚓猥瑣陰森扭動的模樣比鱷魚還可怕。
阿隆三年前癌症去世,我也退休四年了,超過半個世紀的悠長歲月,那團往我身上丟擲的蚯蚓,還活在我的杏仁核裡,牠們有時沉睡,有時蠕蠕蛇行,如今竟爬進雪白的盤子裡。
我把盤子推遠,一邊剝著烤餅沾油吃,一邊自言自語,黑嚕嚕的麵實在吃不慣啊,然後,轉頭問櫃台服務生:你們有白色的墨魚麵嗎?●
自由副刊2020.0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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