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樓只開放到第十個,兩名遊客正往第十樓前進。放眼望去,長城上只剩我們四個人了。不到五分鐘,纜車果真停了。我有點心慌。
回程公交車是五點,從長城入口穿過古北水鎮,走到站牌約一小時,山下遊客多,最慢四點半要去排隊,否則五點的車次沒搭上就得等到九點。看了時間,沒得選,也不能再流連了。匆匆拍照,速速下山。
小鸚有懼高症,連搭手扶梯都恐懼,好不容易爬上第八個塔樓,卻要面對困難許多的回程,如今也只能勇敢面對了。
我們邀那女子一起下長城,她說風大,坡度太陡,不敢走。我挽著她,說一起走,好相互照應。她又說,都是石板路,她的鞋底摩擦力不好,怕滑跤會把我拖倒。最後,我與她面對面,手牽手,一步一步如螃蟹橫行。後方的月草挽著小鸚,走走停停。
長城兩側牆垛低矮,不及小腿一半高,有些路段,沒有階梯又陡,中年女子害怕,坐在地上讓臀部往下擦滑。我一步一步前進,強風颳得我步伐左飄右移,彷彿要被吹落山谷。此時,陽光猛烈,我們卻冷得想躲進塔樓,然而,厚牆風化毀損,四面都是風口,躲來躲去,找不到一面可避風的牆,唯有繼續前進。
瞬間,強風中又颳來一陣強風,要拔起身體般,我暫時蹲倚低牆。突然想著,出發前一天下午,幫家人滷了一鍋豆乾、海帶,可以吃上好幾天,不知吃完了沒,如果吃完了,滷汁會不會再利用?當天也買了意外險,選購哪類方案時,像是參加互助會,也像是下一場賭注,猶豫許久。簽名時,假想若真客死他鄉,至多書房太亂,來不及收拾,其他,也沒啥後顧之憂了。
年輕時,死亡遙遠得與我無關似的,年紀大了,看多親友病痛,生死了然於心,參加告別式,有時像是赴一場下午茶那般自然。意外之於死亡,只是驚嘆號代替了句號,都是結束。多年前,挑戰者號太空梭於發射升空後七十三秒發生解體,七名機組人員全數罹難,那時我才二十幾歲,在電視機螢幕前不捨哀悼,隨著年歲增長,卻以為人生免了病,又痛快一死,未嘗不好。
早已交代家人將來不辦告別式,樹葬回歸自然。此刻,雖不是冰天雪地,也未達暴風颶風等級,但果真我在此發生意外,都是歸鄉。至於辛苦多年,與先生一起打拚出來的美好江山是否會拱手讓給他人。只有祝福。
一步步踩踏在六百年前的長城上,胡亂遐想中,又揣想當年築城民工與頻繁戰事,耳邊風聲獵獵,幾百年前的亡靈彷若隨風奔竄。忍不住再次掏出相機拍照,拍這地圖上,拉鍊般縫在崇山峻嶺間的龐大建物。
走下第三塔樓後,風勢減弱了,坡度緩和許多,遊客也漸漸多了起來。中年女子漸行漸遠,消失在人群裡。我問小鸚,這趟長城行克服了懼高吧?她說都要哭出來了,永生難忘。
聯合副刊2020.0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