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4-06 10:42:41阿盛

【文友新作】緬東有光 — 鄒亞璇

圖/江長芳

圖/江長芳


一百多個學童一起生活,一起讀書


教會牧師問我:「要不要去緬甸景棟教當地人跳舞?」我答應了。那時,正好結束了一段八年的感情,成天懊悔著流逝的青春,只好用忙碌來麻痺自己。然而,眼看出發的日期愈來愈近,壓力卻像雪球般愈滾愈大,連籌備舞蹈課程都沒有任何靈感。有次在籌備會議上忍不住落淚,才意識到自己內心的荒蕪,在這種狀態下,要怎麼帶著愛去異地服務,我完全沒有答案。

事實證明,任何一個你看似無心的選擇,實則都是上帝精心的安排。

抵達景棟,我們先參觀了當地牧師所設立的戒毒中心。在那個三顆迷幻藥只需要五百緬幣(十元台幣)的國度裡,景棟吸毒人口之多超乎想像;牧師悲痛地陳述,只要舉手指向任一山頭的村子,吸毒人數都超過一半以上。

戒毒中心的規模僅如台灣三合院的大小,中庭養了幾隻狗,一旁還有雞舍、豬舍和成排的果樹。我們抵達時碰到勒戒人在預備中飯,幾個男人在開放的廚房內做菜,高聲交談著,還有人哼著歌,氣氛非常和樂。其中一人喜孜孜地向我亮了亮手中的新米,說是他們最近的收穫。

接著,我們被帶去看「新人室」,那是每位初入戒毒中心者必定要去的地方。簡陋的石屋內光線昏暗,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潮濕的氣味,老舊的布幔從梁柱上垂散下來,遮掩住幾張竹床。我下意識別開頭,不敢細看布幔下露出的幾雙腳掌。匆匆一瞥,我們離開了,但闔上門之前,還聽到一陣細碎的呻吟聲。

戒毒所的工作人員原本都是受勒戒者,成功擺脫毒癮後留下來協助戒毒所的運作。我們好奇問,這邊工作辛不辛苦啊?他們笑說,辛苦啊,偶爾新人毒癮發作還必須上手銬腳鐐呢。我看著他們的臉龐,汗水輕輕滑過那一道道生活經歷的刻痕,突然覺得那笑靨無比耀眼。

離開戒毒所後,我們來到教會創辦的中文學校,也是我們要開授舞蹈、戲劇、音樂和剪髮課程的所在。學員是從小學到高中的少數民族孩子,這些課程將作為他們在耶誕節去緬東各個少數民族村莊布道的節目。從牧師口中得知,緬甸總計有一百多個少數民族,大部分居於深山或邊境,而這所中文學校所收留的孩子大抵可分為四大族:佤族、傣族、阿卡族和拉祜族,一小部分孩子是因為家裡經濟寬裕而被送來學中文的,其餘絕大部分是被父母送來寄宿的,目的在於遠離毒品,另外有些則是孤兒。一百多個學童同住,一起生活,一起讀書,並接觸福音。


那一張張小嘴,吐露出的是單純的信心


起初得知自己要教的舞蹈是孩子們的表演節目時,有點擔心他們對課程內容的接受度。沒想到,授課時不論我教什麼,他們都展現高度的學習熱忱與驚人的天賦,短短兩天就把所有的舞步記得滾瓜爛熟。下課後,孩子們更是一擁而上,熱情地央求我再多教他們一些。同行的理髮師也感嘆道,要是把這群渴求知識和技術的孩子們帶到台灣,將會出現多少不可多得的人才啊。我本以為給不了什麼,但當我給出去時,孩子們眼中被點燃的亮光有如星火,驅走了我心中所有怯意。

授課之餘我也和他們閒聊,得知許多孩子五、六歲就離家了,剛來的時候因為不習慣父母不在身旁,還得由師母哄睡;有些孩子的父母因為吸毒正在服刑;有些孩子因為內戰和父母失散;有些孩子甚至是教會在布道的過程時撿回來的,連名字都是牧師和師母為他們取的;至於那些正常家庭的孩子們,幾乎都因為家鄉離景棟太遠,一年頂多和家人見上一面。

這些孩子的共通點是乖巧,他們認真念書,也學習打理自己的生活起居。當我問起他們的夢想時,各種答案都有,要當咖啡師、老師、舞者、廚師……那一張張小嘴,吐露出的是單純的信心。

有一位拉祜族少年讓我印象深刻,他已十八歲卻還在上小六的課程。我對此提出疑惑,他臉上閃過一絲赧然,搔了搔頭說,「以前沒有機會念書。」我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應,只好鼓勵他好好讀書,他深邃的雙眼亮了起來,頻頻點頭。以後想做什麼呢?我接著問。「傳道人!」他毫不猶豫地回答:「我希望能幫助更多像我一樣的人。」

我們在景棟待了五天,聽了不少牧師宣教的經歷。在緬東這個封閉的地方,他一面持續戒毒的事工,一面也去各個少數民族的村子內布道。期間受到軍政府打壓、鄰近村人的排擠,也曾經極度缺乏資源,甚至與死神擦身而過。所幸,這些困境都沒有澆熄牧師的熱情,多年耕耘下來,中文學校得到好口碑,教會也獲得政府的認可,而附近村莊的居民更把牧師當成萬事通,有事都要牧師出面幫忙處理,甚至有人過世前一定要見到他才願意闔眼。

每年十二月的布道行程,牧師總用廂型車載著孩子們到緬東各山區舉辦的耶誕晚會。村莊與村莊間距離甚遠,有時候還不一定有旅館,常常得夜宿於車內。他們會在一個村莊落腳一至兩天,舉辦餐會,幫當地村民理髮,再邀請他們晚上來布道會觀賞舞蹈和戲劇演出,之後再前往下個村莊。雖然大部分的時候語言都不通,可他們還是年復一年地堅持下去。我無法想像旅途的艱辛,而牧師只是淡淡說:「緬甸少數民族是被政府遺忘的一群人,我只要一想到還有這麼多人沒聽過福音,腳步怎麼可能停下來?」

離開景棟的那天,我們坐在牧師開的廂型車裡,在石子路上一路顛簸到泰緬交界。我回想著這幾天經歷的一切,那一張張勒戒者重生後所擁有的溫和面容、那一個個遭受苦難的孩子對未來的殷切期待,像電影般在腦海中不停播放,不覺默默落下淚來。情傷的痛,好像在這趟旅程中慢慢淡去,彷彿上帝在耳邊輕聲安慰:「我連這麼大這麼困難的事情都在做了,治癒妳那點小小的遺憾於我又有何難?」


聯合報2020.04.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