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3-04 10:46:08阿盛

【文友新作】無花果樹蔭下 — 鄭麗卿

傳說,貓君臨蘇菲雅大教堂,眾人臣服於牠腳下。(攝影/柯欣妤)

傳說,貓君臨蘇菲雅大教堂,眾人臣服於牠腳下。(攝影/柯欣妤)


隨你參加公司的員工旅遊,不用自己規畫行程,只要出發即可。

然而,網路上流傳著帶長輩出門旅遊,如何被惹火、如何秒發飆的情事,這趟行程我們可以相安無事嗎?

行前,我不免又像要找理由阻止自己出遠門似的,擔心恐攻、地震,甚至搭飛機安全否,熱氣球安全否,如果腸胃不適、牙痛起來要如何是好?在陌生地方有什麼事的話該怎麼辦呢。一想再想,最後決定不要掃你興了,整理好自己和行李,開心出門就好。

熬過了長途飛行,來到土耳其。才下飛機,又上巴士。第二天一早就上車,在高速公路奔馳。車上只能透過大片的車窗呆望天空的雲,卷雲、積雲、層雲。雲的聚散、凝結、增生或飄移,似偶然組合又像有個更高的意志在指點安排,今天的雲沒有抄襲昨日的雲。

這樣的雲朵,這樣的天空,西元前五世紀的希羅多德也曾看過吧。哈利卡爾那索斯,希羅多德的出生地現稱博德魯姆,也是愛琴海畔的景點,可惜不在這次行程內。「為了使希臘人與異邦人值得讚嘆的功績不致失去應有的光采,尤為重要的是將他們發生衝突敵對的原因記載下來。」他帶著好奇和疑問行旅、觀看人的所行所為、探問事情經過、聆聽在地人的說法。我好奇在二千五百年前他是怎麼旅行的?走路、騎馬或騾子,再多也只能搭船,他如何走遍地中海沿岸地區?他或許也要驚詫現今我們怎像個傻瓜似的坐車來此地吧。

車子進入安卡拉市區,見到路旁玫瑰花開得像台灣盛放的九重葛,我已經開始喜歡這裡了。在旅館的花圃,我好奇嗅聞盛開的紫玫瑰,路過的園丁一臉肅穆走過來,我想:糟了,是否冒犯他了?他一言不發將花剪下,遞過來送我,我大為驚喜對他道了謝,他臉上的線條稍微柔和了些。那時,我還不知道接下來幾天會接觸到更多像他這樣眉頭深鎖的男人。比如在烏其沙碉堡賣場最邊緣的店家,看店的老者一直低頭繞著院子踱步,僅簡短回應顧客的詢價,不像年輕的小販用台語歡快討好地叫賣:夭壽好吃的冰淇淋哦。他青銅像一般瘦削的臉曬得又紅又黑且陰沉,頎長身形帶著孤僻氣質,我只能想像他習慣蟄居岩窟碉堡裡,因著某種緣故不得不來照看店面。

此行的重點之一是在卡帕多奇亞搭乘熱氣球。在縹緲雲層之下,巨大岩石之上,飄遊在剛好的高度俯瞰宛如異世界的奇岩地貌,迎接日出。那一刻,我們忘了年紀,懷著孩子般的雀喜,一起驚呼,同聲讚嘆,這是久違且多麼華麗的時刻。

翌日清晨,打開旅館窗子半空中已浮著一顆顆熱氣球。清冷的空氣那麼新鮮,那麼乾燥,氣球、奇岩、山丘輪廓清清楚楚,天空碧藍像平靜的海洋,如此風景簡直是阿拉從天上捎來的明信片。

然後,繼續登上巴士移動。看膩了天空,便直起身子看窗外風光。車窗外掠過一棟棟粉紅、粉藍、粉黃和粉橘的糖果屋似的樓房,像一道彩色的河水流動而過,透露童話般的甜美氣息。這些建物像是剛種下的新屋,沒有人間煙火的痕跡。倒是更遠處的遼闊土地,大片大片像色塊,無邊無際缺乏變化的細節,平坦如遺忘,一路上沒有人談起過。我自棉堡眺望下方平原綿延到山邊,天寬地闊,恍惚迷離間此地彷彿我曾在,大地隱隱在召喚,召喚我奔馳,奔向它。

行行重行行。旅行團移動總像空降一樣,在精準的時間抵達預定地。沒有過程,不會迷路,無須東張西望。譬如來到夾竹桃盛開的山城席林傑,大家在樹下喝了土耳其咖啡眺望紅瓦白牆的山城風光。在陽光斜照時分,在這裡終於完整聽到叫拜的廣播。雖不懂意思但和緩蒼澀的聲調迴盪在山谷間,顯得奇妙的和諧。這個曾經屬於希臘人的美麗山城,在土希戰爭後兩國進行了居民交換政策;世事一如往昔,相信「人間的幸福是絕不會長久停留在一個地方」的希羅多德,他又會如何敘述此地他方的種種離散故事呢?

預定在此停留的時間僅一個半小時,不容我多想。我們走過長長的商店街,到了山城人家的住宅區,彎彎靜靜的小巷,破落閉鎖的門窗顯得憂傷,唯有貓走過,牆腳一坨驢子糞便。葡萄藤攀爬的老屋,某一扇窗後斷續傳出類似街頭惡少嚼口香糖吹泡泡的啵啵啵響聲,感到當下有人正在暗處窺視,不無惡意。

伊斯坦堡街頭墨黑而華麗且神祕的穆斯林女子。(攝影/葛雅茜)
伊斯坦堡街頭墨黑而華麗且神祕的穆斯林女子。(攝影/葛雅茜)
就像一日夜裡路上散步,街角或飲茶處都是男人或立或坐在抽菸、聊天,我才想到土耳其女性都哪裡去了?因著夜色,路上的氛圍更顯得詭譎,讓人起了戒心只好早早折回旅館。即便後來在鬧市,遇見五六位高壯且面容肅殺的男人遠遠走來,他們背後彷彿飄盪著鄂圖曼帝國的旌旗,颯颯然迎面而來,著實讓我驚嚇不小。土耳其男人為什麼總顯得陰鬱呢?

行程繼續,巴士輕易就開到以弗所,導遊一一介紹圖拉真噴泉、哈德良神殿、塞爾蘇斯圖書館的遺跡,倒臥的石塊堆疊像切塊蘿蔔。時光揮霍在石塊上痕跡,帶著更強的生命力,石礫堆中的罌粟花不知帝國已成為廢墟,兀自盛開。烈日炙熱下好不容易找到一棵無花果樹的遮蔭,當涼風吹來之際,我清晰領會到世間的輝煌如此而去。

熟悉的帝王名稱和每塊石頭都懷帶著千年的往事,觸動我幾乎就要想起吉朋的話語。眼前雜沓的人潮中,忽然冒出一位獨行的亞裔中年女子,一路在殘缺的牆柱前找好位置大擺姿勢,很認真信心滿滿地自拍,無視他人側目拍好就走,大有睥睨群雄的氣概。歷史殘蹟襯托出她豐美的倩影,一般來說,旅行未必和歷史有關,也不必是藝術的,捧著手機自拍打卡才是今時旅遊的樣貌。

我並非熱中旅遊者,從沒想過有一天會來到愛琴海邊。一行人從久坐的巴士下車,終於鬆口氣大喊:「海耶!海呀。」愛琴海以海的本色波濤洶湧,既無悲壯,也沒有所謂的浪漫,夕陽以夕陽的金紅燦爛自海平面彼岸緩緩沉下去。同行的女孩們,展現年輕人輕鬆、隨意的美,我說你就去多和朋友玩玩,我一個人也可以的。你不置可否笑笑,仍然陪我散步愛琴海畔夕陽下。

相隔了三千年,眼前的愛琴海海面波光熠熠,並非像荷馬所述如酒色一般。特洛伊依然多風,搧得我一頭亂髮,遺址的考古現場層層相疊,歷史裸露的肌理似乎靜默地向世人傳遞密碼,只是我們抹著汗四處張望,便急急走過去尋找樹蔭。唯有入口處那座像遊樂園設施的龐大木馬,很卡通地連繫著遙遠的歷史意象。  

當巴士穿過伊斯坦堡市區羅馬時期的高聳的水道橋,那感覺很奇妙,眼看著就像要穿越時空,但車速快,什麼都來不及感受也就過了。即便如此,水道橋、片斷的舊城牆,就讓這城市變得豐厚起來。

對古希臘羅馬時代的遺蹟那麼神往,是想活在那個時代嗎?你說。不不不,作為觀光客,我們終像一陣風一樣離去。我只是喜歡沉湎在繁華與荒涼的迷離之間,感受一點沉靜和美,感受一點歷史的興亡。你看看市區裡的古羅馬賽馬場和圓頂噴泉、埃及方尖碑、青銅蛇蛀,榮光退去後,其上點綴的只是密密分布的鳥屎。

我們也搭乘渡輪通過達達尼爾海峽和博斯普魯斯海峽。中學在課本上讀到土耳其的兩座海峽,音調讀起來鏗鏘跳躍,像水流衝擊石頭又散開去的節拍,很是歡樂愉悅的氣氛,親臨現場才知是缺乏地理常識的錯誤想像。

而藍色清真寺、托普卡匹皇宮,一一走過了,留下的印象只像彩色玻璃閃爍著彩光。聖索菲亞教堂裡有塊大理石門檻已被踩得低於地平面了,穹頂的鑲嵌畫也不敵一隻貓走過,眾人連連驚呼,圍過去蹲下來拍照,像迎接明星一樣。

儘管旅途匆忙,我還是在小巷的水果攤找到新鮮的無花果。途中也嘗了櫻桃的滋味,稍稍彌補了在此地第一餐誤食不知名的香菜,讓我吃得滿嘴橡膠味,之後幾日那股味道時不時纏繞在唇齒之間,頗似餐廳侍者不友善的態度,簡直是創傷了。

行程所到之處,讓我驚訝的是竟有那麼多台灣旅行團。在橄欖油店鋪台灣大叔以豪邁的消費力贏得滿堂喝采。一日在飯店早餐,在沙拉吧遇見躊躇不前的婦人,哀嘆實在吃膩沙拉了啦。她們是從台南來的十三天行程的旅行團,我問都去了哪些地方呢?她略略遲疑了一下,說:「嗯,啊就真濟所在啊。」

十天裡坐巴士趕了三千公里的行程,你要問此行最大的收穫,是讓我忘了平日身體上的痠痛,變成一把快活的老骨頭。只是,回到機場領到行李,不知在追趕什麼,我們要像在逃難一樣推著行李箱奔向捷運呢?

帶著長輩出門要慢慢走啊,孩子。


聯合副刊2020.03.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