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新作】印度司機蘇尼爾 — 劉素霞
圖/圖倪
意外撿到一場文化體驗之旅
蘇尼爾是我們印度行後面五天的司機,他載我們穿梭齋普爾、普希卡與阿格拉。原本我們的印度行有請隨車中文導遊,但幾天來發現印籍導遊的中文講得真爛,兒女看了景區英文介紹牌或聽景區英文導遊講解後,翻譯給我聽,都比他講得還清楚,便決定把中文導遊辭退了。
車上沒有導遊後,蘇尼爾開始跟我們有說有笑。他五官深邃,皮膚深古銅色,個頭不高,一頭烏溜捲髮,說的英文帶有濃濃的印度腔,我約莫只能掌握六七成。
前往普希卡的路上,蘇尼爾有模有樣地幫我們介紹風景、掌故。途中經過人力市場,有幾百個等待臨時工的老中青印度人,在路邊或站或坐。我們拿起手機拍照,蘇尼爾細心,立刻放慢車速。他告訴我們,那些都是等待臨時工作的人,其中只有極少數會被雇用,日收入兩百盧比;我心想那只約合台幣一百元啊,一個臨時工必須讓幸運之神連續眷顧三十天,才能達到印度人的月均收六千盧比。
蘇尼爾有兩個小孩,都還沒上學。他老婆與全印度四分之三的女性一樣,沒有上班,只能在家帶小孩。蘇尼爾說,他很慶幸有一份穩定的工作,可以讓一家溫飽。
前往普希卡途中,常有黃牛、野豬、山羊等動物悠然散步,或姍姍成群過馬路,有些甚至橫臥路中央,蘇尼爾每每小心放慢速度,避開動物。對我們來說,路上那麼多動物把馬路當臥榻,也是奇景,於是紛紛拿起手機獵奇,蘇尼爾便貼心地停好車,讓我們拍完照再開走。
我們問:「路上這麼多牛,萬一撞到,怎麼辦?」他說:「馬上會有人殺出來,說你撞了他家的牛,要你賠錢,有時還要坐牢。」他又說:「其實路上這些聖牛,都有人義務餵養。」即便如此,牛隻仍多瘦骨嶙峋。看來,是僧多粥少,糧草並不豐沛。而聖牛也僅限於印度牛,水牛仍要拉車、耕田,還會被宰殺出口。
蘇尼爾也會給我們額外的服務,譬如應要求帶我們去買水果,載我們去買便宜的土特產,並帶我們去參觀羊毛地毯工廠,觀摩產銷過程。我們因此接觸了很多旅行社規畫外的行程。
蘇尼爾很守時,不論約定的時間多早多晚。像離開齋普爾前往阿格拉那天,約好早上五點,他準時來接我們;後來我才知道,他就睡在遊覽小巴上,隨時待命。
北印冬日夜長,小巴在不到十度的黑幕中疾駛。車上,家人都包著毯子補眠。我原本不甚放心,偶爾睜眼看看蘇尼爾,見他專注開車,沒有恍神,於是又繼續睡。車行兩個鐘頭後,到達月亮宮殿,天還沒亮。
宮殿外,是一個還沒開始營業的小早市,倒是牛奶鋪已經開了店,有早起的居民拿著錫壺前來買牛奶。蘇尼爾見了,便請我們喝熱熱的瑪莎拉茶,在十度的氣溫下,暖胃又暖心。他又請我們到當地民家走走看看,看到沒開燈、昏暗的屋裡,有未完工的織蓆,看到近門處有個女人蹲踞著,就著天光用小小的煎鍋煎印度餅;蘇尼爾掏出一張紙幣,跟那婦人說了幾句當地話,然後,婦人便把剛烤好的印度餅請我們品嘗。嘗起來有點鹹味,外皮香脆內裡軟Q。這家男主人已到早市的攤位上去拉坯製陶,女兒躍躍欲試,現學現賣,拉製了幾個陶杯。
月亮宮殿是我們臨時增加的景點,旅行社並未安排地陪。商家逐漸出來擺攤時,意味當地人已開始一天的作息,蘇尼爾卻在這時候一溜煙不見人影;當他再度出現時,身邊跟著一位當地人,原來是特地去商請一位學者為我們導覽。看完月亮宮殿後,那位學者又帶領我們進入旁邊的印度寺廟參拜,幫我們在額頭上點了硃砂祈福。我們算是意外撿到一場當地文化體驗之旅。
蘇尼爾百般婉拒我們的邀請
月亮宮殿外,圍了一圈斷垣殘壁,裡面擺放很多斷手斷腳、削頭坎肩、缺鼻少耳的印度神像,零散落魄,彷彿遺跡陳列館,讓人看得怵目驚心。蘇尼爾說:「那是印回衝突時被穆斯林破壞的。」神像都已如此,那活著的人又經歷多少的衝突流血呢?碰觸到他們的歷史傷痛,氣氛頓時有點僵。停了一會,他又說:「我討厭穆斯林。」側頭看他,那未明顯慍怒的臉上,說出了恨,既唐突又自然。一陣冷風颳來,我打了一顫。
我們一路去了很多清真寺,而且下一站就將到泰姬瑪哈陵了,那是此行的重點,也是穆斯林的聖地。印度教徒蘇尼爾做何想呢?「無所謂呀,那是我的工作,但我不會進去。」
當晚,是台灣的除夕夜,我們請蘇尼爾找間大餐廳,也誠懇邀請他與我們共進晚餐,但他說已約了朋友談事情。
餐廳頗豪華,外面站著包頭巾、大鬍子、身材高大的錫克教警衛,莊嚴威武。在候餐時,我們意外瞥見蘇尼爾就站在餐廳外不遠處,於是數度去請他進來,但他卻百般拒絕。見盛情難卻,最後他才告知,他的種姓身分不被允許進這家餐廳。
印度憲法雖已廢除種性制度,但社會傳統仍強力地桎梏著百姓。雖蘇尼爾說來安然,可我現場親聽,心頭還是被撞了一下,暴酸的。
餐畢,我們把多點的食物都打包帶給蘇尼爾,他開心且激動,好像領受的是一份天賜的珍饈。
旅行社沒有幫我們安排阿格拉紅堡的地陪,我們想趁機給蘇尼爾一個擔任解說員的機會,他亦爽快地說沒問題。可是,當天蘇尼爾卻請了他的朋友,一位印度帥哥來。我心裡直為蘇尼爾惋惜,但也體諒,或許他的種姓讓他有無法言說的難處吧。
最後一天,要從阿格拉回新德里,行經高速公路休息站,我們請蘇尼爾吃午飯。他說:「其實在休息站有司機的限定座位。」他指指餐廳另一側,我順著看到滿滿穿著司機制服的用餐客。他繼續說:「今天跟你們坐在一起用餐,是不合規定的。」但看他微微笑著,偷渡成功般地得意。是因為我們請客吧,休息站的管理方也就不那麼嚴格了。
我們拿著餐具吃著印度餐,蘇尼爾卻用手抓飯,女兒於是請教蘇尼爾,手抓飯的技巧。我們笨拙地抓飯入嘴,一邊送入口一邊掉飯粒,狼狽之至,蘇尼爾的手抓飯卻乾淨俐落優雅,就像三兩下就單手抓出一個握壽司般。
透過這幾天的接觸,我們覺得蘇尼爾勤奮又聰明,聊天時便鼓勵蘇尼爾自己接團客,當個體戶,他振奮又靦腆地笑笑。從他霧霧的眼神中,我彷彿看到光與翳交錯著。
行程結束,他把我們送到飯店等待機場小巴。要給多少小費,我們先前曾有小小的討論,希望不破壞規矩,又對蘇尼爾有實質的幫助。最後,我們付了將近印度月均薪的兩倍。厚厚一疊鈔票握在手裡,他感動得結巴,眼睛泛紅似乎有淚。女兒留下他的聯絡電話,希望下次再訪印度時,可以直接與他聯繫。
揮別蘇尼爾後,我們等候著機場的接駁車。沒想到,蘇尼爾又回來跟我們一一握手致謝。
聯合報2020.0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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