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8-03 16:38:23阿盛

【文友新作】面具 — 施昭如





我小學六年級那年,逢學校二十周年校慶。校方舉辦各類競賽,廣邀家長、官員代表至校觀賞,與全校師生共襄盛舉。校方要高年級各班選出一幅畫作比賽,取前五名頒發獎狀、圖書禮券,得獎作品會張貼在穿堂文化藝廊牆面。

這次校方指定繪畫的主題「面具」。美術老師略向大家說明創作方針:如可畫自己的臉、裝扮的臉、想像中的臉、戴面具的臉、卡通人物的臉等;畫料使用蠟筆、彩色筆、粉彩筆、水彩筆等不設限,要發揮想像力盡情揮筆。

發下畫紙後,我身旁的同學已迫不急待塗鴉。不多久,各種各樣的臉大致形成,有無敵威勇的鋼鐵臉、抽象幾何圖形的臉、金髮雀斑的卡通人物臉、大耳造型可愛鼠臉--------

而我因同學小亞之前告訴我:畢業後要念劇校學京劇的消息,對國劇我好奇進而產生了解。於是我繪出粗眉大眼、翻鼻孔,強調五官部分,並在額頭中心點加一個陰陽太極圖。這是「正淨」的「大花臉」,那額上的太極代表通曉陰陽八卦,我想賦予這張臉是個有智謀、善良、正直的忠勇之士。上色時,我又想到那些在後台等待登場的演員,總是又揉又勾又抹補上厚厚粉墨的妝,於是我大膽譜上黑、紅、白三色水彩,並反覆塗上一層又一層。沒畫滿的部分,以黑色填滿。

我畫的臉譜幸運地獲評審老師的青睞,得了第一名。臉譜面具作品如願地被張貼在藝廊。可是,每回我經過穿堂都會有種奇妙的感覺,我感覺到「他」好像在看我。諸不知是我的錯覺還是亂想,當我站在「他」的面前注視,總覺得臉譜好像能看穿我的內心,似乎要傳達我什麼訊息。

那年初夏,我升上國中,課業變得繁重,學校取消美術課挪作學科用,我也沒時間再畫畫。爾後十年的學生生活,用到2B鉛筆的地方皆同,都是畫著一格格狹小框的小卡。我只能禁錮在其中「作畫」。

步入社會後,我再次拾起「畫筆」。只不過使用的筆是眉筆,畫具變成收攏各式化妝品的化妝箱,我的臉取代雪白的畫紙,想上淺紫色的眼影,粉色系的腮紅、透膚色蜜粉,絳色口紅--------,盡皆恣意。有時我會挑選各「行當角色」的妝容內涵來示現。如與客戶談生意,我畫著似曹操的「水白臉」抹上重重奸詐白,掩住本貌讓人看不見真實的表情;逢會議,我是「刀馬旦」略施脂粉憑藉高強武藝,捍衛自身;同友人約會吃飯、看電影,我扮「青衣」容貌;面對老邁雙親,我「丑行」本性出現,說唱逗趣取悅父母。我有一張百變的臉,可以依不同場合、地點、變幻不同造型,容納許多的表情。擅長變臉的我,學會了遮掩,學會了撒謊,學會了「當面一套背後一套」。

但是,有一陣子下班回到家,我佇立鏡前卸去臉上的妝彩,鏡面映出是一張乾淨的臉。我自問,這是我嗎?那是張陌生、疏離的臉。那麼存於我心中的自己又該是什麼模樣?我困惑、迷惘。

直至那張臉,小學時畫的臉譜面具再度浮現我腦海,我才恍然領悟到,那時,我看他,他看我,他要告訴我的是什麼,如今我明白了。

原來,我是如此急盼表現,一直以來想得到別人的肯定與認同,不知覺中戴著「面具」討好著他人,卻逐漸迷失了自我。那張臉譜一定是要我永遠記住,「勿忘初衷」。一如我畫他時的單純。

中華副刊2019.08.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