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雅俗集成下的情深如許——讀阿盛《海角相思雨》— 黃雅莉
—— 黃雅莉‧清華大學華文文學研究所教授
阿盛的鄉土書寫一直是台灣散文中一道獨特的風景,三十多年來他的創作始終走在文學抒情的回鄉路上。2018年7月,他推出最新力作《海角相思雨》,重新打撈、勘驗、還原他曾經歷過的年代,更加注重對庶民日常生活的敘述,細數舊時月色、潮生潮落、花謝花開、燕去燕來,滄海桑田,浮沈起落,盡在此書中。正因為「一個浮動抖動顫動躍動翻動滾動的年代,人人都做了過河卒子」(頁117),阿盛欲超越嘈雜混亂的現代社會展示出上一代的詩意風情,以回到生活本身來抵抗科技的虛浮,引領我們重新審視民間生命力,從中汲取生活的源泉。一個人的心靈溫情能喚醒另一個心靈,彼此呼應,打破科技文明給人們造成的隔閡與孤獨。藉著書寫傳統的生活畫卷,傳遞了上個世代特有的審美體驗。他在書中說道:
墨客騷人才會認真回首。知覺敏銳的寫作者其實在舊又舊年代即領悟了農村崩潰之必然、潮流轉彎之必定、及時提筆之必要,因是,深層刻畫的文學作品數量與消失的陳跡往事成正比例,較諸鄉土文學運動勃興時期更多。(頁118)
正因為如此,阿盛以文立心,回眸歷史、尋根溯源,以個性化的言說呈現歷史記憶,通過對成長記憶和土地群體的人文關懷,呈現過往的生活光景,為我們留存昨日滿庭芳、荒井之月、黃昏故鄉、放風箏的記憶、燕子物性,這些一一遠逝而蒼老的時代曠野,在今昔對比的文化語境中形成獨特的文化價值和意義。這是讓我們回返「過去」、意識到「現在」大變遷的旅程,幫助我們從過往汲取養分,化為前進的動力。
本書收集的各篇都是長篇散文,可以看出,這不是即興援筆立就之作,而是透過思力安排的苦心經營。單篇看似平淡,難見精彩;但將其連綴起來加以閱讀,那種易為讀者所忽略的精巧、細緻,匠心獨運,便會躍然紙上,才更能體味到阿盛創作的良苦用心。全書整體是一幅上一世代人日常生活的「清明上河圖」,而構成這幅圖的就是那一篇篇透過不同視角所展現的庶民生活史,微觀與宏觀、小巧與大氣的微妙組合,超越了高科技快速的現代社會語境而展示出上一代人們生活的風情。阿盛並沒有刻意去表現和描寫過往歷史厚重感和逝去文化的滄桑感,他更感興趣的是人們平凡的生活:衣食住行、生老病死、村規民俗、鄉野傳聞、士農工商、生育嫁娶、悲歡離合的故事。於是,通過他的文字,引領我們回到當年曾經是庶民生活標誌的滿庭花樹、荒井月色、充滿了生命活力的夜市、童年所見所聞的生活點滴,這一方水土、一群世人的生活故事,那就是民風民俗了。民俗傳統文化本身是一個博大精深的思想體系,它哺育了生活在大地上世世代代的人們,得到人們的心理共鳴,成為精神原則,一種不可摧毀的力量。
其次,阿盛建立了人與自然的密切關係。人往往在與自然之間的交流中得到意義滿足。在阿盛看來,只要人能排除功利世界的干擾,回到自然本性中,就可以與天道同在,獲得本真人生。一個能在文學世界中發現詩意的細膩的觀察者,往往能用一種溫和的視角和感性的直覺之美,為自己建構了一個豐盈、茂盛、浩瀚的精神家園。在喧囂的物質世界,阿盛深知仰觀俯察是一種力量,聆聽天籟也是一種審美感悟,這都離不開他對人與自然關係的深層次理解和感悟。在作為書名的〈海角相思雨〉一文中,阿盛滿懷深情地寫道:
春夏之交開始,海有了唐詩的藝術美感。農曆十二三日至十七八日,月亮肯見客的話,春江花月夜的氛圍就會出現,將海想像成江河就行。海上明月共潮生,何處春江無月明,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月下倚石伸足,潮音呵呵哈哈嘩嘩嗄嗄,思緒隨著水波來去,想從前想現在,根本不用想未來,未來總會來,那就恬然等它來。(頁91)
文字流淌著純淨與安靜,顯示出對世界的理解、涵納和寬容,呈現出自然變換欣欣向榮的生機與活力,在天容海色中,邂逅到了安詳。所有的景物都是作者心情的意象,安詳是一種人生智慧,一種生命體驗,是一種精神品質,還是一種天地自然之道,它是當下的時代與人心中最為缺乏的。阿盛對生命熱愛而又超脫、看似出世卻又總依於人間的情懷,使他在俗世的空氣中進行天人合一的呼吸,體悟生命的真諦。
其三,阿盛所鍾情的具有穩定的道德秩序和價值秩序的世界就是鄉土社會。它是幾千年來農業文明基礎上被儒道文化孕育出來的社會。阿盛對既有的道德規範和習俗諳熟於心,在〈打鐵歌〉、〈行乞謠〉、〈桃花過渡〉、〈飄瞥田膨花〉、〈賭博志〉諸篇中寫出娼寮生態、流氓江湖、行乞人生等各行各業的人際關係中所透現出的生存倫理,這些篇章沒有對人我內在矛盾狀態的尖銳體認,也不特意去尋找什麼曲折炫奇的精神面貌,只是平和寧靜地敘述著。一位優秀的作家最重要的特質不是發現光怪陸離的奇人異事,而是體現那些平凡人生的共性甚至是循規蹈矩的生活。我們只有在擁抱平凡的生活時才能產生反省與評價的力量。平凡生活就是鄉土社會中那種亙古長新的生活。這種凡庸生活一切都在寧靜的脈脈溫情中延續著,與天地一樣悠遠。阿盛的對人性的理解,從根本上都是與古典觀念一脈相承,是中國傳統的對世界與人生的理解方式,與元雜劇、明清市井小說中對世界與人生的理解沒有實質的差異。就算時代再怎麼演化,一切只需按照既有的道德秩序和價值秩序去進行就可。一切只要合乎天道,憑藉人的身體力行就能完全確立,不假外求。
其四,本書在語言具有鮮明的特色,文白合鑄古韻,創造了一種「古典的臺式抒情」。一方面是繼承了五四「文白雜糅」的散文語言;另一方面是承襲古文傳統語體的結果。那典雅古文似的敘事,穿行於現實、歷史與回憶之間,像如歌的行板在歲月的磨蝕中歷經滄桑卻永不停息的天籟之音,或是平靜低沉卻意味深長的歌謠,這應是《海角相思雨》特有的魅力。不僅使作品的內容與形式達到了和諧統一,也給現代散文的語體增添了一種古風古韻。例如:「傳奇嗎?世事本來一盤棋,勝負且看終了局。」(頁138)「太陽底下有新鮮事嗎?有,視新如舊新亦舊,視舊如新舊亦新」(頁139),皆具有古文的工整、精美和典雅。需要指出的是,阿盛化用古文的取向,並非一味地「食古不化」,而是儘量將文言與白話雜糅調和,使之既透出古風古韻而又淺白流暢,從而營造出一種雅俗共賞的散文語體。阿盛也善於化用名言,例如: 「天下無難事,只怕不讓步」(頁133)、「人何必曰利,亦有自然而已矣」(頁86)、「千井有水千井月,千戶歡愁千戶同」(頁39)、「凡有井水處,皆能成好事」(頁33)等等。這一類的本為人熟悉的句子,經過略為改動,其表情達意的效果便截然不同,在一定程度上給讀者造成了一種陌生化的藝術感。這可以看作是阿盛散文在語體上的另一種創新。由於創作心靈的自由,加之富於思考,在這樣的語體中,也就時常會流露出幽默、諧趣乃至反諷的機鋒。
《海角相思雨》各篇的結構在嚴謹布局中不乏生動情節,思想深刻而又富有平民樂趣,語言典雅工整而又詼諧平實,可謂俗中見雅、雅中含俗,深厚的文化背景和具有啟示意義使這本散文實現了大雅與大俗的集成。這本書既是對散文創作運雅入俗、寓淺於深的一種探索,又是對時代、對庶民生活史的一種留載,成為對生命探索和創作探索有機結合的獨特形態。
庶民生活沉靜如海,傳統的信念深刻如井,民間永遠寄予著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嚮往。追溯詩意生活的流風餘韻,捍衛心靈深處的美好記憶,守望未被污染的精神家園,喚醒沉睡在記憶湖底的惆悵,修復日益麻木和顢頇的心靈感官,這應是阿盛自覺追求的精神路標和價值依託。
——《文訊》2019. 5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