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新作】口罩下的故事 — 林育靖
兒子的學校組隊到外校參加友誼賽,我前去加油,在操場上等待時我蹲坐他身邊與他閒聊,這時一位男子走近,對兒子身旁的同學說話:「會冷嗎?要不要穿外套?」聲音是我熟悉的那種咬字不清晰、嗡嗡共鳴的鼻音。男孩搖頭。「放輕鬆就好,不要太緊張。」男孩別過臉去。「你等一下想吃什麼嗎?」男孩不耐揮手趕他:「不用啦,你很煩哪。」我抬頭望男子一眼,高瘦的他戴著大大的黑布口罩,鼻梁上架著眼鏡,男孩則像小一號的他,也帶著銀框眼鏡。男子靜靜地走遠了。
我眼前浮現了許多重疊的面容。
在所有照顧過的癌症患者裡,頭頸部癌患者的同質性最高,尤其是罹患口腔癌的壯年男子,十之七八,菸、酒、檳榔至少有一項成癮,或者熬夜或者操勞,心地好,但對妻子往往固執、任性甚至耍大脾氣,他們過去多半是外向的生活,而口腔癌雖需重新整塑面貌,但若治療得宜,身體活動倒是不受太大限制,也可能回到原來的工作崗位。他們病後固然減少外出,但也不會全然與外界隔絕,回到人群時,有些戴著口罩,有些以補皮後的真面目示人。
也許是他們本質裡的義氣與深蘊的柔情,縱使他們手術加電療後面容大易而脾性未必軟化,妻子大半任勞任怨的擔起所有照顧責任,尚可由口進食的,妻子挖空心思煲湯燉粥;安上鼻胃管或胃造廔的,妻子不厭其煩按時灌入飲品;復發後的末期病人,口內或頰上甚至頸邊已被張牙舞爪的腫瘤盤據,有時冒膿瘡,有時易出血,妻子壓下驚懼、忍著腐味,勤奮換藥。而病人堅毅面對,即使因手術導致他們的發音障礙,還是努力一字一句表達感受,腫瘤切除到無法口語溝通者,則總備妥一本簿子一支簽字筆,與我對談;我也見過好幾位病人,每天換藥時,還要親自拿把鏡子檢視今日與腫瘤奮搏的成績。
走進操場又離去的男子,最終遠遠站在跑道外的司令台邊觀望比賽。這些年間我多次出入孩子的學校,替他們各種比賽表演加油打氣,但未曾見過這位父親,也許他不好意思到學校,趁著這次外校活動看看孩子在場上的表現,而男孩的眼光未曾望向父親。我很想告訴他:「你的父親很愛你,也很勇敢。」但我知道必須保持淡然,當作他父親只是感冒聲音有點啞,怕受風寒戴著口罩。口罩下的無奈,口罩下的堅持,口罩下的真情,唯有留待男孩慢慢體會。
聯合副刊2019.0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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