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新作】藥包上的字 — 佳樺
「妹仔,來包藥了。」一聽到外婆喚人幫忙,我趕緊放下彈珠、翁仔標,往藥舖櫃台衝。藥材包好,外婆會賞賜一塊錢,這獎賞,可以去隔壁柑仔店買兩支酸梅冰。
外婆家開中藥舖。沒有病患上門,外婆則勤於農事;生意若繁忙,她便得暫擱稻作,幫忙抓藥秤重、包綑藥材。上小學前,我常坐在櫃台內側的高腳木凳上幫忙包藥。我手不間歇地忙,順便聆聽求診者彼此對病情及日常事的對話。
父母因工作繁忙,將我送到鄉下久住。三星大洲村居民多以種稻植蔥為生,外婆家暗紅磚砌成的三合院,兩側全是綠田。三合院近馬路的北面正房最左側改建為診間,中間是臥室,最右間是灶房。正房前方有條清溪,鄰居常在溪邊洗衣搗布,外婆則蹲在岸邊刷洗深色的杜仲、熟地黃等藥材。我很少同齡玩伴,常獨自一人把腳浸在沁涼水中摸蛤仔、抓蝌蚪。鄰居常問我,何時會回去自己的家?我指著中藥店說,那就是我家。
藥舖裡的櫃台呈曲尺型木桌,進門便可看見桌上蹲坐一隻象徵招財的金蟾蜍;招財物旁,平放著古老斑駁的木算盤及秤錘、磅秤、鐵湯匙、搗藥棒。病患求診時,外公拿起鐵秤,拉開櫃台後方裝藥材的一格格深棕色小抽屜,取出中藥秤量,口中喃喃說著:「梨皮、杏仁、去咳化痰……」外公端詳藥單,對抽屜內的藥材反覆嗅聞再取藥,我彷彿也聞到外公的謹慎。
外婆包藥材時,常是一身藏青色長棉衫,配同色系寬褲。因為當歸、杜仲、何首烏等色深,外婆擔心會染汙衣服,只能捨棄色淺的棉衫。個頭不高的她,在櫃台後方必定趿一雙叩達叩達作響的木屐,外婆說,身型比平常高個兩、三寸,叮囑病患用藥需知時,才有威嚴。
包藥材的手勢有一定行規。外婆用防潮止油的蠟光紙包紮藥丸;若是藥粉,白報紙或粉紅紙裁成長寬各三寸。粉置正中,紙張對摺成三角形,左右角再摺往中線,接著左右繼續往對線內摺,將角收邊後塞入縫隙。倘若病患是購買藥材回家自行熬煮,白報紙裁成二十五公分見方,包裹兩層後,外用麻繩綑成十字。外婆會體貼地在每個藥袋內附上幾顆山楂糖。我常一邊包一邊拈糖吃,外婆瞪視斥責:「苦幹的人汗水多,嘴饞的人口水多。」但卻從未見她沒收桌上糖果。小時我常自卑,因為家中孩子,只有我被父母送到鄉下久住,外婆常因我哭鬧而臉垮眉蹙;在那個用糖就能哄騙的年紀,這些山楂糖,讓我感受到外婆對我及病患的溫柔體貼。
藥包上頭,外婆會拿起小楷毛筆,專注地題上患者姓名。通常熬煮用的藥包上,會印有「虎頭包」三字。看我一臉疑惑,外婆解釋:「和你生肖一樣,凶得很,連病毒都怕。」我本以為自己生肖帶煞氣,與當花童、鬧洞房絕緣,沒想到老虎也能驅邪鎮惡,予人福氣,頓時以自己生肖為榮。原來,「虎頭包藥法」是將紙的兩個對角包起時,中間提高、兩側略低,側面看似老虎張口。是藥王遜思邈救了一隻病重老虎,之後人遇猛虎,只要出示藥王的虎頭藥包,老虎隨即離去。幫忙搬藥材的舅舅回了一句:「藥王無害虎心,就怕老虎有傷人意。」外婆說,醫者的基本門檻,是要放下對外人事的偏見,及對疾病死亡的恐懼,才會知道什麼叫悲憫。
有次我陪外婆曬中藥,店裡有十幾張圓扁竹簍,在三合院中間的曬穀場上,大陣仗地一列排開,相當壯觀。曬乾後的藥材切片後,再放入櫃台的玻璃罐或一格格小抽屜中。那天要曝曬的是生薑,我和外婆先用塑膠管接水,細細清洗沾著髒泥舊汙的老薑。外婆說,老薑粉能補血驅寒、排除濕氣,但得歷經長時間曝曬,才能磨製。
我蹲在廣場上,耐心地清洗老薑表皮汙泥,覺得舌尖指掌也嘗到了嗆辣。有個大叔跑來,拿著藥包喜孜孜地向外婆索取獎品。外婆看看藥包,愣住了,手中水管幾乎噴向蹲在地上的我。外婆沉沉的聲音在我頭頂上方傳來:「『恭喜中獎,送一項藥材。』妹啊,這你寫的?」「給吃苦藥的病人一點驚喜和感動嘛。」本以為自己會被斥責,外婆竟大方地進屋取貨。廣場上方天光暖暖地照在我身上。之後登門兌換獎品的病人不少,外婆總是送幾顆紅棗、山楂或枸杞。外公說:「好心好行,小心沒衫通穿。」外婆聳肩,威脅會扣除我的山楂糖數量,以示懲戒,但她從未付諸實行。
另有一次,病人送來三星特產的大水梨致謝,說吃中藥時,他看到了包裝內側細小的字──「趕快好起來」,特地回禮。我因一時好玩,卻受人鄭重回禮,覺得自己也有能力助人。
但外婆警告,以後不可在藥包上寫字,病人會疑心紙張不潔。我變通方法,在藥袋內另附紙條,隨機寫上──「免費煮水藥」,然因外婆體力無法幫人燉煮水藥,我才終止調皮。
水藥是用插電的小甕熬煮,店內甕嘴長年發出噗吱噗吱聲,我常陪外婆蹲坐在矮凳上觀察藥材收成濃汁。我很少吃西藥,大病小疾,都由外婆抓藥治療。外婆的中藥是仙丹,往往一服即癒,應驗了店內進門的扁額:「華陀再世」。
父母即將接我回鎮上讀書上小學時,外婆開始認真地教我識藥材,偶爾說些中藥典故及療效。民國70年代還沒有玉荷包,荔枝果核是圓圓一顆。每年端午前後,外婆會將荔枝泡在冰水中,說泡過的荔枝不易上火;然後費工地為大家剝殼去子,將荔枝核汆燙曬乾,搗成粉末,或熬成湯劑,可治胃病及女人產後腹痛。那時,荔枝在我心中,是歸類為藥用水果。
回鎮上後,偶有生病,外婆就寄來幾帖藥材或湯劑,家裡常飄散中藥氤氳的氣味。同學常問,可否要求外婆開港劇《楚留香》裡的藥丸?他們敬佩我竟可以面不改色地吞嚥藥粉。我拿出外婆隨袋附上的止苦祕方──山楂糖,同學們總欣羨不已,幾包糖果瞬間被索取一空。
國小畢業後,外婆送我的禮物是長高轉骨藥方,我一帖不漏地服完,但身高卻沒長多少。外婆納悶怎麼沒效?我向她撒嬌,說捨不得抽高太多,否則會讓她認不出來。外婆取笑我,小時番如野猴的人,竟是會撒嬌的大女生了。
村上西醫診所一間間興起,外公外婆身形漸漸佝僂,常喊腰痠,不適合再做曝曬藥材的粗活。漸漸地,原本熱鬧的中藥店式微了,只有鄰居及熟客還常來店裡抓藥,店舖因此變成老人泡茶聊天的聚會所。
每月每年,父母會帶我回藥舖探視外公外婆。我常走到櫃台前向外望,小時前方捉蛤仔的小溪因道路重劃,被泥土填平、鋪上了柏油。桌上鐵算盤長了鏽斑,搗藥的杵臼擱置在旁,顏色老了好多,如同我年年回到村上,每看外婆一次,她的容顏就老了幾分。
外婆後來不慎跌倒,住院後感染肺炎,器官急遽衰弱,我到醫院探望,她常將我和幾個表姊妹混淆。外婆吃不慣西藥,常託母親回去店裡拿幾帖中藥。我幫母親包紮藥材,拿到醫院探病時,向外婆說,「我包的中藥會說話。」外婆將我喚成母親的名字,問我生的孩子多大了?
外婆因器官衰竭去世,母親把醫院內未吃完的中藥拿回來。外婆有聽到我包的中藥說話的聲音嗎?我把紙袋內每帖藥包攤開,上方都寫著:「趕快好起來,一起回大洲。」那是沿用我小時候,對病人的習慣祝福。
外婆只聽進後半句,她的骨灰最後回到了大洲老家。
坐月子前,我去迪化街蔘藥行採買補品,有些藥材已不儲存在小抽屜或密閉玻璃罐內,而是用真空袋密封;藥粉則改用機器包裝。小時我調皮練字的方紙,已不復存在。我想買治療產後腹痛的荔枝核,整條迪化街只賣果殼,因為近幾年玉荷包盛產,扁小的荔枝核甚少拿來當藥材了。時間就在中藥與包材間流逝,也流走了一些我來不及對外婆及年幼的自己說的心底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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