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語發現乳房有硬塊，已是一年多前的事，她想用自然的方式去面對──或者逃避，遲遲未就醫，直到腰疼到受不住，看了幾間診所未有起色，與她同住的妹妹才向父母求援。

　母親帶她去檢查，腰椎骨盆有轉移的癌細胞，肋膜積水，血色素異常的低，醫生翻開她上衣聽診時觸到她胸前大片不平整的腫塊，斷定：八九不離十是乳癌，第四期。

　小語拒絕化療、電療、荷爾蒙治療，她選擇安寧居家照護。護理師邀我同去訪視，嘗試說服她接受正規治療，畢竟乳癌在眾癌症中屬溫和派，好好醫治多半可再爭取一段時日。我們在她床邊坐下，說明現有的醫療選擇，以及可能達到的療效，她帶著略微急促的呼吸聲說：「讓我與她們和平共存吧，我只想在家調養，給我一點藥讓我不要太痛不要太喘就好了。」她的平靜語氣說服了我。

　小語的父親卻很焦急，經常問要不要驗血紅素或追蹤癌症指數，小語每次都拜託我去和她父親溝通，父親是理性的知識份子，總是可以理解我所解釋不須抽血的道理，客氣點頭揮手送我離去，但每隔兩週再見面，他依然是同樣的憂慮，詢問我替小語抽血檢查的可能性，盼能藉此見到身體好轉徵兆。

　我漸漸瞭解他父親的心情：對女兒罹患重疾的不捨，對女兒長期隱瞞病情的嘔氣，對未曾積極接受治療的不甘與惶恐；他也怨自己年輕時候的選擇，他父親是位名漢醫，有許多神妙祕方，據說醫好不少癌症病患，只嘆他當年不會想，竟未接下衣缽潛心習醫，以致今日連女兒都幫不了，他拿出厚厚筆記本，裡頭抄滿了他讀來、聽來的各種食療帖，甚至也有乳癌患者的成功經驗分享，但他是位謹慎的父親，他相信每個人體質不同，別人有效的不見得適合小語，所以除了新鮮食材烹煮的簡單料理外，其實並沒有多給小語吃什麼草藥或補品。我安慰他：你們做得很好了，你看小語的狀況不是漸漸好轉了嗎？

　小語從最初的呼吸困難，連續說上三句話就面紅耳赤上氣不接下氣，在小房間裡由床鋪走到窗臺都很吃力，到前幾個星期竟能抓著扶手上下樓梯，連她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更令我意外的是她胸前腫塊與耳後淋巴轉移硬塊慢慢消了下來，變小、變軟，腫瘤四周黯沉的皮膚色澤也逐漸恢復正常。她請母親將幾盆植栽移來窗臺，她原喜歡蒔花弄草，如今生活重心更落在陽臺上的草莓、金桔、薄荷。

　我們戰戰兢兢地珍惜這份好轉，我同小語及她父母一樣小心翼翼抱著期待的心情，盼望眼前展開奇蹟；我們互相鼓勵，又不敢把話說得太好太滿，生怕一不小心惹老天爺不高興而收回恩典；我們感念天然飲食的純淨，歸功親情支持的力量，推崇園藝治療的益處。

　然而幾週後，我和小語都發現腫瘤緩緩復甦，變硬、變大，顏色也再度變深。我輕觸她胸部時或許眉頭稍稍皺了一下，但嚥下口水，只問起她的盆栽；而她在我伸手觸碰時微微縮了一下身子。我們心照不宣，卻又滿肚子疑惑：明明同樣的飲食內容，如果硬要說有什麼不同，就是她食量稍微大了一些；明明父母一樣陪伴著她，妹妹一樣關心著她；明明窗臺上的植物依舊綠意盎然欣欣向榮。

　離開小語房間，我勉強露出輕快的笑容，照例向她父親打聲招呼，卻推說今天病人多，沒辦法坐下來與他聊天，便趕往下一站去了。

中華副刊2018.09.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