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新作】共慾者 — 白樵
小學末梢時光,熟絡於同性中的,不是我,是陳。永復迴盪於前三排,孱弱腿腹上裹覆無血色的肌,並喊著拔尖聲音的我,在班上,並非全然孤寂。我佔領兩名,比我更瘦更矮聲音更細近似異性的同性傭兵。我們歃血,成團體,異形畸零人怪胎相濡以沫,抽屜深處藏有幾支紙條驗證我們的情誼。衝突仍不可逆地存在,某日灑掃,我站花台,至高之姿由上而下,狠刮他們其中一人耳光。比我更小的男孩,站在我的下方,歪頭,捂著印上紅掌痕的臉,哭了。
陳坐教室後兩排,早抽高的身形,膚黑,標準運動型。課堂上,當我們勤抄筆記,常聽到突來的嘻笑叫罵從陳變了聲的喉管迸出,或陳後仰翹起課椅前腳時,咿呀搖晃撞擊洗石地的聲響。限定版美式球鞋,報紙剛釋出訊息,陳隔天就會穿上,邊晃椅子,邊笑著接受同伴讚美,與異性回首時飄落的眼神細微。
有些早出落至青春期的女孩,比半數男生還高。她們開始在白衫下穿戴曖昧的,深色,粉色蕾絲胸衣。陳踩喬丹鞋,率幾名高大男孩,躡手躡腳地繞至身後,掐彈她們如禮盒上註定被褪去的蝴蝶結般的,肩帶。女孩們怪叫,午後粉橘光暈中大家扭打成糊,成塊。肌蹭膚,拳頭,大腿,腰背間的轉圜洩漏著不再單純的慾。而像馬戲團裡可悲侏儒,無人聞問的我們,則在紙條上畫滿了猥褻,暴露的女體男體,各式生殖器,並為陳與女孩們編上難聽的,唯有畸零人間流通的暗語,綽號。
陳的住處位於我家巷口,隔條馬路的正對方。我家膽怯如蛇穴,灰舊陰暗,隱匿高盤弄衢底。而陳的家,四層加高棕磚色建物無畏聳立路旁,坦蕩。某個陰霾午後,我意外受邀前往陳的堡壘。只有我,沒有任何我的或他的傭兵,沒有任何異性。
一樓辦公隔間,川流不息的複印機電話聲員工腳步,二樓陳的父母臥室起居間,三四樓陳同姐姐各獨分一層使用,我不記得陳的房間擺設或裡應的行頭,我們沿階梯俯拾而上,陳帶我進入堡壘最頂加蓋間。
很多的玻璃,落地窗,陽台上爬滿猖狂叫囂的各式綠色植物,大大小小盆栽,室內正中央,一架小階梯,沿牆高檯上頭凹放一座巨型白瓷嵌入式按摩浴缸。我愣了,這是我頭一回看見按摩浴缸,各式龍頭,旋鈕漆銀,盛著漸層丘陵下陷般的底座與大小不一洞孔,我回頭看見陳得意的眼光。
「只可惜前幾天浴缸壞了。不然,我們就能一起泡澡了。」陳對我說。我猜不出他的語調是欺騙是誠懇是炫耀的純粹,抑或帶有邀約探索某種朦昧的,不再單純的慾。
「喔,沒關係。」我說。我推窗,上陽台,試圖從葉蔭中搜尋對街,高盤弄衢裡的蛇窩,但一無所獲。天是真的黑了,雲像過大脂肪球倒吊,壓迫著,我無法呼吸。我必須在晚餐前回家,於是我過街,再鑽入巷弄,直奔隱密於雲層下,陰涼濕暗的窩。陳在至高點的對街陽台,朝我揮手。
中學,因學區關係,陳仍與我同校。人人誇飾,複述陳的按摩浴缸,我們偶爾在走廊相遇,卻不互相招應。陳的眼光黯了,腳上還是限定版美式球鞋,只是舊了,髒了。某日,同學說陳父經商失敗,舉家遷徙,那四層樓加蓋的棕磚色碉堡,如今像棄兒閹犬般貼掛著紅條子,引人哀矜。
此後每從蛇窩鑽出,入世戴上人的面具前,我望那樓,如今蔓荒綠草的頂樓加蓋處我惦著那按摩浴缸,那盛著漸層丘陵下陷般的底座與大小不一洞孔的缸,想必是徹底的廢了,壞了,再也放不出水。 而想到再也沒有人能與陳一起泡那按摩浴缸,我便開心地笑了,滑入青春期了。
香港雜誌字花的網路版2018.0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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