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 / 楊碩人


    他站在城堡上俯瞰整片庫倫洛夫，堡壘不高，視野不如想像來得壯闊，不過一塊塊紅磚瓦拼起的三角屋頂，像極童話故事中的小屋。他肩摟新婚妻逐步踏入小鎮，石板道兩旁聚集幾間店家，有的賣木造玩具，有的則擺些陶鑄的項鍊或磁鐵，街上三兩遊客，小鎮寧靜到近乎荒涼。他們持續前行，直到遇見某間店鋪，人潮從店裡滿溢出來，店外還有更多人想進去，原來他們來到著名的色鉛筆店。

　妻開心衝上前去，作勢環抱店外放大版刺蝟筆，他則盡責彎下腰捕捉妻身影。妻很快入內參觀，留他一人佇立門外。他與巨大刺蝟對視，接著挪移腳步靠近，伸出手，觸摸被萬千遊客撫平的木紋背身，然後輕握被陽光曬得有點發燙的木條，像與許久未見的友人握手。

　他踏進店裡，長頸鹿筆、刺蝟筆、鯨魚筆、單色筆、混色筆，妻滿手戰利品，然而他只要一隻刺蝟，除此之外，其餘他都不要。

　你不是已經有一隻，怎麼還買這個。妻拉高聲音問。

　他想起擁有那隻刺蝟筆的情景，那年他十五歲，渾身帶刺，到學校不是罰站於學務處走廊，便是被帶進輔導室小房間，忍受不認識的人不斷用話語對他轟炸。父母、導師、同學，大家似乎有很多話對他說，但從沒人問他是否想說什麼。直到她的出現。

　她是自別校借調過來的輔導老師，那時的他猶如一座火燒島，烈焰熾人，唯獨她溫柔如水，一波波自外海湧進島裡，平息他焦灼內心。她總是安靜傾聽，偶爾露出一抹微笑，感覺像是理解他，靠近他。也唯有她明白他渾身硬刺並非從肉身歧出，而是自外界而來，刺穿皮膚，扎根體內，吸取他滾燙熱血存活。她輕輕把令他作疼的刺一根根拔除，讓他得以還原真純最初的自己。

　他開始對她一切產生好奇，猜測兩人之間歲數差距，猜測她喜歡什麼，厭惡什麼，猜測她笑的原因，或眉頭發皺時代表的訊息。他注意到她桌上有隻木製刺蝟，身上插滿彩色鉛筆，而公民老師、歷史老師桌上也有。他把這當話題攀爬，想更加認識她，然而她安靜看向他，沒有後續。

　她結婚辭職遠赴美國的前一天，他們初次在校外碰面。對坐咖啡館，明明許多話想對她說，卻不知從何說起。冷掉的拿鐵逐漸走味，而那是他人生第一杯咖啡。許是這樣的緣故，往後他再疲憊，選擇的總是茶類。

　彷彿過了很久以後，她從包裡捧出刺蝟，是始終陪伴她的那隻。她再次將各色木刺拔起，一根根整齊放至收納盒，然後連同木身託付給他。她說這是她到捷克旅行時帶回的紀念品，許多人同樣到過那裡，未來，他也將走遍世界各地，看她看過或不曾親見的風景。

　別離後，他搜尋到她臉書，邀請她加入好友，只是經過許久，她一直沒有按下確定。

　他從展示櫃拿起一隻刺蝟筆，儘管時光推移多年，這裡的刺蝟完全沒變，長得與他原有的一模一樣。兩隻擺在一起就不會孤單了，他輕聲說。

　妻回頭望向他，臉上漾出甜蜜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