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新作】兄弟情 — 劉鈺
你長相清秀,但成績一向平平,雖然母親讓你讀高雄市的國中,但聯考成績依然不理想。後來,考上了一所名不見經傳的工專,但這不是你的興趣,平常你總愛沉思,寫下屬於自己的東西。
嚴厲的父親,對你在菜園一角養鴿子,十分不滿,認為會耽誤功課。一天,午飯做好了,父親在另頭廚房高聲的喊著:「吃飯了!」你平常喜歡安靜,對這種喳呼,一向反感,邊走邊回了一句:「知道了,叫什麼叫!」父親聽到了怒不可遏,拿著扁擔,衝向菜園,還不到鴿舍,在大門口相遇,就是一陣死命狠打,你不知道躲,只是默默的承受著。這件事,我好久以後才知道。
為了你的成績,父親決定在學校附近租房,親自料理你的三餐,想讓你順利畢業。這段時間,你在給姊姊的信中,透露出對社會及對人生的諸多不滿,也對目前所學不是自己的志向,懊惱不已。你三姊當時在救國團服務,很擔心你的狀況,推薦你參加暑期戰鬥營;在營隊中你得到學長的關愛,同儕間的相互幫助,對人生的看法有了轉變,對未來也有了努力的方向,不再徬徨。
沒想到,你竟因為游泳意外往生,我和父親到殯儀館看著你烏黑腫脹的臉,知道你往生時一定很痛苦,沒辦法呼吸才走的,而你仍然在等著親人,希望能看我們最後一眼。你的軀體已經腐壞,但神識一步都沒離開,所以你的眼睛張的大大的,想看母親,想看姊姊們最後一眼吧!
久經沙場的父親,再也撐不住了,老淚縱橫的告訴你,母親年紀大了,身體又不好,無法承受這樣的打擊,為了不讓她知道,其他的姊姊也不能告知,你要原諒我們,安心的去吧!說完,伸手輕輕的將你的眼睛往下抹,當你的眼睛闔上的瞬間,烏黑的血隨即從眼、耳、鼻、口流了出來,自此你徹底的走了!這時候我才知道,人會死,好好的人也會突然消失不見。
老舊的靈車行進在一條鄉村野道上,破爛的火葬場藏在一處幽暗的老林深處,現場的氣氛除了悲傷還有恐懼,一位駝著背、臉上長滿瘤的老人,顫顫巍巍的拿著一束火把,遞給我說,可以點火了。我的心痛苦的糾結著,如何捨得把自己的兄弟燒掉呢?我背過身,流著眼淚說:「請代勞吧!」
第一次捧著的骨灰是自己弟弟的,一路上回想你小時候很膽小,放鞭炮時拿著香,央求我點著引信,鞭炮炸開時,你跑得遠遠的,掩著耳朵、瞇著眼的模樣,好像在眼前,沒想到你竟先我而去。知道你相信佛法,我和父親決定把你暫厝在台南開元寺,待日後稟明母親,再決定你的安居處。之後,我奉派國外工作,無法去看你,但在夢中常與你相見,也常在夢中驚醒,怕母親及姊妹們知道。等回國後,已經過了三年。
母親不時地問起你的下落,我都以在工廠實習,或當兵為由,瞞了過去。最後母親起了疑心,拿出撒手鑑,說在哪裡,現在就帶她去。事情瞞不住了,當晚我找了兩位舅舅,及已經知情的兩位姊妹,把悲劇告訴了她。之後幾年,母親經常流淚自責說,不該把你獨自留給父親照顧。
又過了幾年,母親說到台南看你很不方便,叫我把你搬到陽明山來,我獨自從開元寺引你回台北,由滿布灰塵的地下室,抱著你的骨灰罈,心中一陣悲愴,兄弟委屈你了。一路上,我再度喊著你,上車了、過橋了;雖然沒事先得到你的同意,不過這是母親的意思,你一向孝順,會體恤老人家照顧你的心意的。
由於父親年事已高,預先買了四個塔位,母親說,先把你移過來,哪裡的環境比較好,也算幫你找到最後的家。這次我們也沒事先徵得你的同意,在一個陽光普照的晴天,妹夫駕著車,到了陽明山,才發現你的家被拆了,為了新建靈骨塔,他們把你放在臨時的貨櫃屋中。對不起,我們早該來的,這次你受的委屈更大了。
我點了香燭,正準備告訴你搬家的事,突然狂風大作,香案被吹翻,隨後大雨傾盆而下,香燭再也點不著。不知道你是為搬家高興呢? 還是你在此已經有了朋友而不想搬呢?又或是,你還記著父親的那幾下重重的扁擔,怕跟他住在一起?我知道你膽子小,不過父親這幾年沒有火氣了,變成了慈祥的爺爺,所以放心吧!
數度擲筊卻無法得到你的允諾,我來回好言相勸,終於你同意了,我又抱著你的骨灰罈,把你搬到一個既清淨明亮,又有佛祖庇佑的新殿堂。當在為你入厝時,唸經的比丘尼說,你們是怎麼照顧亡者的,骨灰罈上的灰這麼厚。師父說得對,我們都忽略了,趕緊把你的房間擦乾淨,等下就要進新家了。
那年你剛走不久,在整理遺物時,我發現送你的米色紅黑條紋的T恤,我隨後把它穿在身上,鄰居勸我,這樣會帶來厄運,我心想:怎麼會呢?你是我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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