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新作】老冤家 — 蕭彗岑
我到外婆家,經常見到外婆激動地數落外公,但外公卻靜靜地坐在椅子上,不回嘴、不理睬、不反擊,最重要的是,絕不認錯。
外婆責罵外公的原因很多,大致上,都是外公做了一些蠢事。外公年紀將近八十,腿力退化,走路經常顛著顛著,但花園裡要種兩株野薑花,他就去拿鋤頭挖地。園子裡水溝堵塞了,他也拿工具去疏通,疏通不成,還跌坐在地,站不起來。當電視收訊不良,他甚至爬上頂樓,試圖去擺正那支天線。
最近發生的一次爭執,是外公企圖拿水泥,將電視機的電線固定在牆壁上。外婆阻止他,外公不理,開始混合土粉與水,外婆發怒,拿來一盆水,揚言,你一抹上,我就潑水,看你怎麼弄。於是形成一古怪的對峙局面:客廳地上放著一盆水,一個小桶子被丟到外頭,外公和外婆各佔據客廳一角,兩個人都不說話,對峙生悶氣。最後,外婆忿忿地對我說,你外公就是讓人不靜心,捏了怕死,放了
怕飛。
但奇怪的是,午餐和晚餐,外婆總是會替外公煮許多好吃的菜。飯菜上桌,外婆先替外公添好飯,再挑選各樣富有營養、容易咀嚼的食物,撕碎之後,放到外公的飯碗裡,然後拿到客廳去給外公吃。每餐有飯有肉有魚有菜有湯,相當豐盛。
還有一次,外公固執地不帶拐杖出門,走在馬路上,一時踉蹌,跌傷了唯一健康的門牙,牙齒搖搖欲墜。外公被人攙扶返家後,神情驚惶不定,直說不知道為什麼,腳就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後控制不住。大家慌亂地查看外公傷勢,同時又紛紛譴責外公,說,你看吧,叫你拿拐杖就不要,看吧,跌倒了吧。平時最常罵外公的外婆,卻一反常態,只不斷地安慰外公,那不過是媽祖娘娘看你太貪吃,所以小小懲戒你罷了。
有一年元宵,外婆身體不適,無法出門,外公堅持要我們推他去廟口吃「點心」,出門前,又要我們帶上塑膠袋,到了廟口,外公忽視排隊人潮,要我們插隊,盡快去添點心,吃完之後,更執拗地要我們用塑膠袋裝些點心帶回家。
我臉皮薄,怕被人說閒話,只覺外公固執到極點,又貪小便宜,我心裡悶悶地生著氣。回到外婆家,時值中午,外婆卻還未吃飯,她接過外公帶回來的點心,走進廚房,坐在飯桌邊,低聲說了一句,這吃了保平安。
我才知道,原來外公記著無法出門的外婆,因此一意孤行,雖千萬人吾往矣,他眼裡只看見在家等待的外婆,而我這傻子,卻只在意滿街不相干的路人甲乙丙丁。
外婆廚房裡,有支料理用的刨刀,長方形木板,下三分之一處挖著方形空洞,嵌著開了許多小洞的不鏽鋼板,用來刨削瓜果。忘了是去年的清明或端午,我和外婆蹲坐在大灶旁的水槽邊,外婆專注地清洗著鍋子,沉著臉不發一語。突然間,她卻轉過頭來,喜孜孜地拿起手上的刨刀給我看,輕輕地說,原本的木板朽了,你外公給我做一個新的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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