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新作】遇見Onitsuka Tiger男孩 — 陳柏瑤
治療的目的不是戒酒,也不是戒毒,或戒各種不被這個世界允許的癮。我們沒有癮頭,若要說有的話,就是輕易讓焦慮、憂鬱纏上,纏著纏著變成了症,從此動不動覺得心悸、暈眩、頭痛、失眠……或是在地上撿到一根頭髮就流淚。
一個半小時的團體治療,總要耗去半小時練習放鬆。
聽說我們是最不懂得放鬆的人。
這半小時,我不討厭,也不喜歡。比起彼此交換日日的擔心害怕,糾結成的細細碎碎,以及毫無由來的相互鼓勵,說些自己也做不到的「努力喔!加油喔!」,勵志且虛假到最後癱軟,像被不適宜溫度悶到融化的奶油,油油膩膩,沾得滿手滿嘴都是。我更喜歡的是不沾黏的放鬆練習。
我們在播放過度而不時走音的身心靈音樂中,閉上眼睛,隨著社工的口述指導,練習刻意繃緊所有的肌肉,從頭到腳,再鬆開。
「記住這個放鬆的感覺。」帶領的社工說。
他有著白皙透紅的膚色,細玳瑁框眼鏡底下的眼神略透著不安。不過既然身穿白袍,每周每周反覆說著同樣的練習步驟,也無人在乎他的不安。只要他出現,放鬆這兩個字也出現了。他的聲音溫柔且誠懇,也許是這樣,說出的一個個字從他坐的位置飄進我的腦裡,彷彿印成看得見的文字。在關掉電燈的會議室裡,在閉上眼睛的冥想裡。
就在打開燈,宣告放鬆練習結束時,我看見他穿著與我一樣的,Onitsuka Tiger球鞋。
球鞋真是奇妙的東西,從沒人擔心撞鞋。反而穿上同一品牌、同一型號,我們知道彼此是同路人。或許走在街上時還能換來一個善意的眼神。
穿Nike的通常都是熱愛籃球的高手,或不是高手也是球迷,他們說得出最鍾愛的球隊、球員,也知道每個球隊的圖騰與吉祥物。他們充滿陽光,可以穿得潮流嘻哈地控球或帶球上籃,也可以穿著邋遢或不穿地偷偷在小學操場練三分球。
那麼穿New Balance的肯定是熱愛慢跑者,他們像村上春樹把「跑」當作修行。無論是一個人的修行或集體的修行,無論是清晨的修行或深夜的修行,在修行前得先暖身,於是又搞出肌力鍛鍊,所以他們通常有著堅實的小腿。
adidas的呢?他們遊走在運動與不運動之間,他們把運動當作時尚,那不是非做不可,一定得達到某個目標的事。如果裡面沒有流行元素、沒有時尚的搭配,僅是身體勞動與流汗,也稱不上是運動,不過是勞力。
至於Onitsuka Tiger,鞋後跟那塊印著品牌名,可以自由翻動的薄皮,像在對這個流俗、諂媚的世界吐舌扮鬼臉。大聲宣告自己不屬於真正的運動,畢竟它的薄鞋底,在彈跳投籃時完全不具任何保護緩衝。也宣告自己不屬於聚焦的流行,那較窄鞋頭,讓它顯得單薄,至少在奧斯卡走紅毯,穿著正式、具重量感的服裝時,它顯不出氣派。
它只適合小清新,是什麼又不全然是什麼。它走在中間路線,不喧嘩也不過激。Onitsuka Tiger的人喜歡閱讀,卻不只是閱讀,還喜歡穿著它走路的感覺,沿途閱讀馬路的聲音、地磚、建築、商店的陳列。或是,如果還有隨行的同伴,也閱讀他的呼吸與說話。雖然在Nike與New Balance的眼中,走路根本輪不上運動,可是它本來就沒打算運動。
Onitsuka Tiger的人盡量喝公平交易的咖啡。如果可以,不會忘記帶購物袋出門。避免使用吸管,也不過分依賴3C產品。走路、搭乘公共交通工具,避開開車或騎摩托車。袋子裡常放著一本書和冊子,還習慣寫字。
我的鞋子彷彿在跟他的鞋子說嗨。
「嗨,灰色底白線條的Onitsuka Tiger。」
「嗨,土黃色底黑線條的Onitsuka Tiger。」
那像知道誰的星座或血型與自己相同時,即使是初相識也彷彿了解了大半。也許我們可以談上話,也許我們都喜歡喝黑咖啡,也許我們書架上半數的書相同。還有,我們會在某部電影的同一處想起自己的初戀。那些枝枝節節,好像沒啥好說好談的念頭,如果能攤開投影在牆上,我們可能百分之百重疊,是最談得來的知己。但是,這世界上最遙遠的靜默與陌生,卻必須由某個人先開口打破,縱使Onitsuka Tiger也徒然。
他起身關掉音樂,轉身收拾東西,其實就是一張紙,一張寫滿放鬆練習口條的紙。他帶上門,也許回到他的辦公室,開始敲打鍵盤記錄病人的資料。
而我坐在這個圍成圈的團體治療教室內,準備開始攤開那些不可隨便與外人說的,關於病人的祕密。
中國時報2018.0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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