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5-02 00:17:24阿盛

【文友新作】水滸牌 — 林佳樺

              



攝影   /   楊碩人



  
「幫忙叫你表哥回來。」表嫂挺著大肚喘吁,額際汗涔涔,她不方便親自叩門帶回丈夫。七0年代沒有手機,家中若有事,得由小孩跑腿傳話。

  離外婆家不遠的鐵皮屋我已造訪多次。門口一張矮凳,綽號「長腳」的老伯抽根菸隨意蹲踞,刺青手臂一揮,示意我進去。玄關入口右側有個小空間,擺放一張高至胸口的深棕色方桌。年幼的我常踮腳立在菸霧及十來位人影中搜尋大表哥。

  表哥眼中哪有我呀?方城中,四人降蠱般地黏著,邊瞪邊瞇地抽牌,左手擱桌,另一手掐算輸贏機率,不停地把看熟了的牌子再細細估量。我不好馬上呼喚表哥,蹬上方桌後側的高腳椅,等待適當時機。常常看著等著,我就打盹了。被吆喝及麻將的噹啷碰撞驚醒,才驚覺尚有任務在身。

  又一圈打完,我扯表哥衣袖,他只會嚷著「等等、等等」。我不太清楚方城遊戲有何迷人之處,四人定坐幾個時辰,下了牌桌後,時間已由正午轉到月華初上。

  我在外婆家長大,鄉下街坊身著汗衫的老伯、叔公,穿布襖的妗婆、姨婆,常吆喝鄰居朋友打牌。我好奇看著他們將散落桌上的麻將打亂,分別砌成高二層、底十八張的的矮牆。青背白底的牌堆這撞那推,牌聲喀喇噹啷,清脆的像玻璃敲擊聲。牌桌上,四人砌完垣牆,接著擲骰、拿牌……

  「下次要贏回來。」每次帶表哥回家,他總是在路上握拳發誓,接著抱怨方才牌桌上抽長壽牌香菸的劉伯伯牌品極差,運氣欠佳時總是髒話成串、語帶暴戾,「你個哈麻批,哈麻批(意:笨蛋快點)我向表哥開玩笑,以後叫你回家也要來個哈麻批。「他說自己是退休榮民,其實是在重慶打敗仗,流落來台的老芋仔。娶了住南澳的泰雅女孩,夫妻倆每天從樓上打到樓下,兩人互看不順眼,老劉只好整天流連在牌桌上。」表哥直誇自己很有牌品,輸牌就叫大家「喝茶」。他說茶一入口,緩和了得失心,也將賭運不佳的埋怨緩緩潤入喉中。

  「陪你練習好不好?」我要求表哥傳授牌技,但築牆的四人團體,組成份子雖不分年齡、性別、尊卑,圍成的圈圈卻密實地讓外人難以介入,更遑論在一旁觀戰。楚河漢界只屬於對峙者,旁觀的人連一兵、一卒都不是。「去幫忙倒茶。」「別在這裡看漫畫,書就是輸。」表哥只會把我趕出牆垣的幾尺之外。嘩啦噹啷聲中,不時傳來琅琅的笑語交談──哪一家女兒年底結婚、三姑奶奶明年抱外孫、隔壁村誰家的長孫要上國中……,還間歇地聽到三叔公吵啞地勸大家用茶。

  外婆家有塊農地,種稻植蔥,極需人力。表哥因為好賭,常荒廢農事。外婆氣長孫不知長進,眼看長孫媳個性柔弱,駕馭不了丈夫,幾次和我一起上門,邊罵邊擰著表哥回家。

  表哥震於奶奶威嚴,那幾天只好乖乖下田。傍晚我去田裡幫忙收拾飯盒、茶水壺時,表哥突然提議去附近柑仔店買麻將。我想他大約悶得慌了,任何人能陪他打牌都好。店裡的麻將是長方形厚紙片,每張牌面都繪製如歌仔戲的人偶圖。表哥說那是水滸傳梁山泊人物。我不知道什麼是水滸傳,表哥說他只知道李逵、宋江。「因為李逵愛賭,輸了都有宋江當靠山,不過我和他一樣講義氣,心腸軟。」說話間,盡是欣羨之情。

  表哥教我認萬、條、餅、筒花色,我則直問一萬燕青是誰?九餅吳用是何人?九條圖上的人物名字真有趣,叫九紋龍史進。「表哥,你的偶像是五萬。」我指著紙牌上使著雙斧的黑壯大漢李逵。約半個時辰,表哥就嫌我煩,說我沒慧根。

  沒幾天,表哥又從田壠上消失,且變本加厲,一看到外婆就跑。那年夏天颱風掃過宜蘭,豪雨猛下後烈日又曝曬,外婆找不到表哥,只得喚快臨盆的表嫂、嬸婆、姨婆及我們小孩搶救根部已發爛的三星蔥蒜。

  大人把搶救收成的蔥蒜立起,排排站在廚房紅磚壁角,瀝乾多餘水分。「都淹大水了,不肖孫還不來。這孫媳婦就是太軟腳了。」外婆心疼農作物災情慘重,也心疼表嫂辛苦持家。蔥蒜吸漲太多雨水,變得浮腫軟爛,葉脈有些已經發黃,整個家也隱隱飄散霉味,我瞥見表嫂猛掉淚,眼皮浮腫佈滿青絲。

  再次進入小屋,是偷偷跟踪大阿伯。大阿伯對長子沉迷賭博已忍耐多時,他眉頭緊鎖,頭頂壓著幾千斤的烏雲。門口蹲坐的「長腳」正想進去通報,大阿伯已怒氣沖沖撞開門板。

  幾天不見,表哥和教我紙牌時的氣性迥異。平日對五元、十元都斤斤計較的他,一上賭桌,狠性猶如猛獸出籠。我在一旁看到相信自己會瞬間致富的表哥竟將籌碼愈堆愈高,眼神散發的戾氣,連命似乎都可以抵押。表哥教我牌技時曾說,押上的賭注好像是一張張通往發財奇蹟的入場券。

  大阿伯壓低聲音,拉起兒子催他回家,說媳婦快生了,農作物也災情慘重。表哥手氣不順,但不敢忤逆父親,只猛咬檳榔,將麻將一張一張攏在指節間挑揀排疊,說手中每張牌此刻都是錢幣,鋪著一條也許會成為富翁的道路,叫父親再給他點時間。大阿伯用力拉起表哥,表哥抬起下巴頂嘴:「蔥蒜值多少錢?還得看老天爺賞臉。我要靠自己的雙手掙錢。」

  方桌上劉伯伯不耐地說著哈麻批,表哥爆怒直飇台語髒話,對方則回以我聽不懂約莫是家鄉話的方言。聽牌、自摸、糊牌等打牌用語,此時已擴展到新聞政治語言了,恁國民黨、你們民進黨如何如何。我不懂屋裡怎麼分起派別來,只急得大喊「表嫂要生了。」表哥被四周人架住,斯聲怒吼「又不是我要生。」

  這是指著李逵紙牌,說自己重義氣、心腸軟的表哥嗎?

  回鎮上唸書後,表哥漸漸淡出我的生活。由大人口中輾轉得知,表哥一直輸錢,有時好幾週不回家。為了還債,將腦筋動到祖產農地。表嫂為阻止此荒唐行徑,常遭毒打。那時表嫂的肚裡,正懷著第三胎孩子。

  上大學後,回鄉下探望外婆。整理櫃子時,最下層抽屜收著當年表哥教我的水滸麻將紙牌,「表嫂還一直找表哥回家嗎?」「你阿嫂離婚了,找份工作,自己養大孩子。」外婆面色鐵青,唸著不肖孫、不肖孫。我不敢再問下去。表哥是家族裡一道隱密鏽蝕的鐵門,被厚重鎖匙牢牢鎖緊,門外還用木條封著大大的叉字。

  我想起了鐵皮屋。以前我一進小屋,就喊著「表哥該回家了」,現在小屋拆了,蓋起透天厝,停一輛豐田汽車及兩台捷安特,四周田壠鋪蓋秋收後的枯黃稻稈。彼時表哥帶我走著田埂,買水滸紙牌,彷彿一場遙遠悠長的夢境。

幼獅文藝201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