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散佚幾張作文試卷，歪斜字跡上有著泥褐腳印及不規則摺痕。我把卷子重重放在A生桌上，名字欄雖是空白，但和每隔一段時日就得上繳的悔過書是同一筆跡。

　A生的本子、考卷從不署名，我效法其它科目老師，用扣分以示威嚇，但得到的總是漫不經心的回應。改用獎賞，A也不賞臉。警告或鼓勵他把字寫工整，交上來的作業仍是橫飛亂舞的線條。

　「字如其人，字跡工整，批閱的老師看了也舒服。」我勸說。

　「你們老師，都喜歡用外顯的美醜來評判學生。」

　用力砰喀踩踏離去的鞋聲也踩在我的腦門，令人疼痛。

　　隔壁麗老師安慰我，多看學生優點，A生只是字亂，有的學生還交白卷。和A周旋了近一學期，身為國文老師，我仍是對他蚓走蛇行的字頗多微詞，久了又發現歪七扭八的筆劃正如他的一言一行。 

　我減少關注、苛責A的次數，刻意拉長彼此的距離，反而讓存在的緊張感漸趨和緩。學期近尾聲，A開始主動對我點頭，有時他忘了蒸便當，會藉機來辦公室借電鍋。

　期末，他主動申請重補修，我藉機測問，沒有想過練字嗎？A說，小學二年級的導師曾當著全班把他的作業丟在講台，叫他重寫。當A忿恨不平地提起這件屈辱的過往，我臉一紅，一段往事忽然在腦海中浮現。

　字跡潦草、被老師撕掉作業的的難堪，我同樣歷經過。被處罰的當天我回到家，父親沉著臉，在一本硬筆字帖上蓋著薄紙要我模倣照描。家裡靜得只有父親粗重呼吸聲，及我描摹的鉛筆沙沙作響，直到母親說吃飯了，凝結的空氣才稍微鬆了鬆。此後一年間我抄了近十本字帖，習慣了原不習慣的正確握筆姿勢，字跡也漸漸符合師長的期待。

　A回憶，自己作業上的字跡，常被老師斥責如鬼畫符般看不懂，連番在本子上打上許多叉，也因為分數達不到標準，少一分就挨打一下。我想像他的手心必定和被畫叉的批閱記號一樣，佈滿了紅線條。被打了多次後，他以獨具一格的字跡，索性不寫名字了，故意讓字寫得零亂潦草，讓旁人由字對他產生反感與距離。同時，走在校園，他常外套拉鍊拉到下顎，以示與他人拉開距離。

　A在大學指考時，作文只拿B－，我不知道是內容不佳，或是字跡零亂拉低分數。不過他聳肩一哂，說選填的理工志願不必看國文成績。

　畢業後，A未曾回來母校。離校那年秋天一個午後，剛下過暴雨，我正批閱作業，收發室負責的先生放了一張卡片在我桌上，我的名字被深藍色粗筆寫在淺青信箋上。不用拆封，我就認出是A的字跡。卡片上只寫八個字：「謝謝妳，教師節快樂」。一如以往沒有署名，筆劃歪扭亂撇。看著想著，只覺空氣中濕度很高，我的心裡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