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新作】調羹 — 黃春美
還記得很久以前的一幕影像,母親從病床旁櫃子拿出碗和一根以衛生紙包覆的調羹。她倒出煉乳,注入熱開水拌勻,一口一口餵我。煉乳滋味香甜,我明明舔乾淨了,仍忍不住舔了又舔。
生病,享受了平日難得的食物安慰外,當調羹含在嘴裡時,那滑柔的線條、溫度與厚度,有別於日用鐵湯匙的硬、冷、薄,彷彿器物本身也能泌出甜度般,我喜歡那難以說明清楚,淡淡的、愉快的滿足感。
調羹,通常是大拜拜請客時,專給客人使用。平日,飯桌上舀稀飯舀湯都是一把公用木柄鐵勺子。小孩子偶也以淺底,比調羹小的小湯匙吃飯。對小湯匙最深刻的記憶是它末端的一朵玫瑰花雕飾,還有,一碗碗香噴噴,冒著白煙的豬油拌飯上。
傍晚,母親在大灶前篩出白飯後,幫我添上一碗,然後淋上蔥爆豬油和醬油,攪了攪,遞給我,我隨即從碗緣斜插入兩根湯匙,直奔稻埕嬉戲。那是預防玩跳房子、玩各種遊戲時,如果湯匙掉地上弄髒了,還有一根可用。
從小就具未雨綢繆的性格,並且,憂患著未來,有時也莫名哀傷於過去。就像那把曾經讓我感到愉悅的調羹,不知怎地,像被催眠般,幾十年後,我忽然察覺,一旦握上它,內心便會生出幾許不自在及些微的距離感。
也許,潛藏多年的病痛記憶,多年後突然在某個時空悄然冒出,比如電視劇中人物生病吃藥,不論古今貴賤,或碗或盅,定附有一根純白瓷調羹供旁人餵食。我看著長相一樣的調羹,舀著一齣齣不同的病情,不知何時,莫名就舀出某種思緒、老舊氣味、片片段段殘影,儘管淡遠,記憶早已封存,但病房裡床單、棉被的白,醫生的長袍、護士的帽子連身裙的白,煉乳的白,許多的白一起被一根白色調羹舀起。後來,祖父、祖母、父親生病住院,母親幫忙準備的衣物餐具中,依舊有一根以衛生紙包妥的調羹,我一看見,往日那些白,稠成一團霧,漸漸籠罩過來般,內心便就生起微微的悵惘。
那根包了衛生紙的調羹,走出醫院後,多年後也走進我的生活。最初,我在百貨公司買了一組咖啡杯具,另附一根細頸小瓷調匙,小巧可愛,和杯盤是絕配,但不等煮杯咖啡加奶攪拌,已先攪起了一股淡淡淺淺的哀傷。我於是將它永遠放進廚房抽屜裡,繼續使用原來的鐵湯匙。
回娘家的午後,有時母親端來綠豆薏仁、珊瑚草這類點心時,頓覺坐五望六的年歲,還有母親疼愛,實在好命。然而,碗裡斜躺著一根顏色霧白,似是時光那端走來的調羹,但也不是非得要換根湯匙,否則食不下嚥似的,只是快意失了幾分,不禁起身到廚房另找一根相同大小的鐵湯匙來用。
參加婚宴,會中,時不時傳來調羹和碗的碰撞聲,輕輕的,音色清脆玲瓏,幸福的聲響如同我曾經舔了又舔,像是會溢出的奶與蜜般。然而,我在握匙飲就那一刻,鼻尖美味噴薄出的是慘白時光的老舊氣味,隱而不顯的違和感於是升起。
一根調羹,曾經線條滑柔的調羹,依然滑柔,可如今卻細如針尖,一握,不小心就戳刺了心緒,不痛,卻教人不自覺地縮了一下。●
自由副刊2018.0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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