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2-16 23:38:17阿盛

【得獎作品】濃紅色玫瑰 — 夏靖媛





        升小五之際,葉晴欣月事來了。先前年節時候,嫁到台北的姑姑若回來,家裏廁所垃圾桶偶爾會出現用面紙包覆得齊整的衛生棉,她瞧見幾次後,詢問祖母:「為什麼那裏面有紅色的血?」祖母回答時語氣輕盈:「這有一天妳也會遭遇的,一個月一次。」

 

 雖說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是,那一天她在學校課堂中,感受血那樣貿然地衝流出來,仍然感到驚恐,那麼紅的血。

 

 第四度來潮,是在放學途中。葉晴欣低首掀起百褶裙,看著大腿內側的幾道血痕,覺得血太多了。秋天的風,在她毛亂的髮尾上搔抓,她感覺恍惚,竟開始覺得這個季節,夾帶了縷縷不可言說的沉重哀傷。她打開紅漆大門,庭院的水泥徑上擱置兩株不明植物,葉晴欣保持距離凝視著,一株上頭綴著幾朵桃粉色花苞,另一株的花苞緊閉著看不出顏色。

 

 日光彎進矮石牆,斜斜地穿透葉晴欣,躍過大口字形園地,接著趴向黑瓦,將腳印留在紗窗與底下的一字形狹長花壇上。只見祖母拿著木柄鏟子,從屋側小徑驅向庭院。

 

 她們合力移植了桃粉色植株,祖母彎下腰用手抓取塑袋中的培養土,往植好的第一株填土,交代著:「第二個洞,得和這個保持點距離,別挨擠著。以後玫瑰啊,才會開得花團錦簇。」葉晴欣很快就將洞挖好,頭也不回,手一轉,抓向另一株玫瑰的枝幹,立刻彈開來尖叫,攤開手掌看,有一個頗深的小洞,沒有流血,卻感覺很痛。

 

 祖母自屋裏拎出白色藥箱,葉晴欣望著,覺得祖母的背部愈來愈似蝸殼。祖母背光、彎腰,一邊為孫女點雙氧水,擦紅藥水,一邊嘟嚷道:「怎麼那麼不長眼睛。」然後再貼上一個OK繃,葉晴欣安心了,想著,「奶奶到底是愛我的吧。」

 

 透過紗窗可瞅見屋內客廳高掛的大方正石英時鐘慢慢指向5,祖母每日禮佛誦經的時間快到了。她將藥箱拎進屋裏,放回原處,再出來時玫瑰已移植完成,周遭也清理好了。她杵在兩株玫瑰的中間,月光即將取代日光。猛然回想起之前幾次被祖母趕出家門時的情景。尤其上一次,挨罵後,她更加認為錯的並非自己,不再忍耐地回吼,「你以為是我想要被生在這個家嗎!?」隨即,被推出那道紅門,跑去躲在隔壁警悟寺靈骨塔旁的小花圃,蹲踞著啼哭,愈想愈委屈。她疑惑,為什麼哥哥和堂哥們偶爾回來做對了一件事,便能被稱讚乖極了?而她經常盡量地做對每件事,但如果做錯一件事或講錯一句話,就彷彿罪大惡極……她以為自己再也不會或不能回家了,拱身曲腿躺在小花圃邊的石椅上,和悲傷一塊睡著。

 

 她隱隱約約地聽見有人呼喚她的名字。但是不願醒過來回應。而呼喊聲愈來愈近,聲音急似命就要丟掉了。她轉醒,睜開眼,看見天色灰白,將亮未亮,從心底竄出一股恐怖感。側耳細聽,祖母老舊的紅色小達可達摩托車,噗噗噗、拐機拐機,在靈骨塔後牆的巷弄,寺外的街道來來回回。為了讓祖母看見,她起身走向寺廟正門口。

 

 回家的兩天後便是中秋節,照舊全家人都回來岡山,帶著月餅。平常大屋子裏只有她和祖父母住在一起,家人返來時,她雖然高興能見到與父親住在台北的哥哥,卻也覺得哥哥與堂哥們很討厭,總是把她當個奴婢似的,理所當然地使喚,甚至常取笑她長得又醜又胖。在這個家,男生可以到紅門邊的榕樹下掏出生殖器撒尿,大人卻不會怪罪他們。有時她從屋側瞥見那一小片寸草不生的地,心中總是不免恨恨的。

 

 葉晴欣和祖母合力移植玫瑰之後,每日,她都會去看看開花了沒。那株本不見色的玫瑰,花苞逐漸露出了濃紅色,夜裏瞧的話,那紅濃得發黑。一日下課,她飛快地跑回家,祖母正拉著蜿蜒的水管,四處為庭園中的每一株植物淋水。她們去到花壇前,一同注視花瓣開放後顯得過於深邃的濃紅玫瑰。祖母忽然表情嚴肅地說:「妳長大以後,萬不可以當玫瑰。」她極快反問「為什麼?」只見祖母迴身指向前方高過灰矮牆的桂花樹說:「因為有刺。我看,當桂花好了,香氣宜人,靜靜散發溫暖。」祖母想了一會兒,又指往右方,自顧自地說:「蘭花也不錯,高貴大方。」沒等到祖母再度發話,她便走開了,暗想,「我要當玫瑰,因為那些刺,可以保護我。」

 

 南部幾乎終年豔陽,除夕那天的白日氣溫仍偏溫熱。「胖妹,把奶奶的椅子搬出去院子,等一會兒拍照喔!」葉晴欣的大堂哥這樣喊著。她雖不怎情願,還是把大藤椅搬往紗門外,和另一只祖父日常乘涼閱報時所坐的藤椅並排而置。然後踱到花壇,瞧瞧似乎長高了一點點的兩株玫瑰。摘下一片桃粉玫瑰花瓣擱在掌心,笑了起來,心想,這好似衛生棉的翅膀,再看看整朵花,花瓣一層一層地包覆,顏色活潑嬌豔,真可愛。她張望四周,然後悄悄地對花說:「我也想和你一樣討人喜歡。」

 

 天色暗了下來,屋裏正笑笑鬧鬧,她正疑心是否沒人記得要出來拍照了,下體瞬間湧出一股熱。

 

 連續一陣子,玫瑰慢慢地凋謝,再慢慢地盛開。不久,桃粉色玫瑰染病,整株枯萎並且焦乾。葉晴欣將升上小六的暑假前,死黨同學慎重遞上一本冊子,說是畢業紀念冊,給她先拿回家寫,開學再還。她將冊子藏於自己小房間的枕頭下,被祖母搜查出來。個人檔案住址處,葉晴欣頑皮地寫著「墳場」,祖母將冊子撕毀,並向全家人宣告,無法管教愈發古怪的孫女。不過,祖母卻未揭露其他事,諸如不寫功課、逃學、頂撞老師、衛生棉總未包好再扔等等,只一直講快氣瘋了。

 

 這件事過後,葉晴欣長年住在台北的父親請託了叔叔,讓她寄住在高雄一年。

 

 那一年,她獨自睡在透天厝堆滿雜物的六樓頂,時常通過月亮的陪伴思念祖父母的家。那些日子,風老是呼嘶呼嘶地吹得她暗自流淚,有時望望樓下,只見喧囂的六合夜市。原本被祖父母養得肥胖的身形漸漸消瘦。初入住時,嚴肅的叔叔似開玩笑地說:「妳那麼胖,碗裏的飯該盛得滿滿的嗎?」她也就當真了,往後只盛一小口飯,菜也不敢多吃。每日,嬸嬸給她十元零用錢,可是,那只夠買個蘋果麵包。久了,她索性不吃早餐,把零用錢用來買小杯甜奶茶,漸漸地沒了食慾,學校中午的營養午餐也吃不下了。由於營養不良,瘦下了二十多公斤之後,衛生棉上的血跟著變色了。有一天她坐在馬桶,睜睜望著內褲許久許久,想,這個血色,宛如夜晚時濃紅玫瑰的顏色呢。

 

 借住時間截止時,叔叔表示不能再讓她續住。她卻非常高興,因為不必提水桶跪趴著從一樓抹擦地板到六樓,放學與假日也不必再到大統百貨樓頂幫嬸嬸顧攤位炸熱狗,更不用再穿嬸嬸的衣服去學校引起同學取笑。

 

 葉晴欣被接往台北。父親租賃一間房屋,讓她和哥哥同住,就在父親與「阿姨」同居的樓下。大多時她無拘無束,迅速增肉增高,入螢橋國中就讀,結交了許多校內與校外的朋友,幾乎日日放學後就一同至汀洲路上的小歇泡沫紅茶館流連;即使月事來肚子痛,她也照常啜飲著冰涼的無糖百香紅茶。

 

 校外女生朋友普遍有著外號,她們嬉鬧地叫她欣欣,但她不喜歡,因此有一次她鼓起勇氣,顫抖著說:「嗯,以後叫我,玫瑰,好嗎……。」她們都大笑起來。有人說:「才不要哩,你根本不像玫瑰。」

 

 一日深夜,葉晴欣離開小歇,回到家,打開門,赫然見到父親坐在客廳沙發上。他瞟她一眼,怒拍桌子吼道:「幾點了,一個女孩子,才國一,還要不要臉!」葉晴欣冷冷地說:「我怎樣不要臉,回來家裏也沒溫暖,我想跟朋友待在一起不行嗎?」父親衝至廚房取來掃把朝她猛打,掃把斷裂後,又取來拖把,狂嚷打死你。她跪趴於地哀號,也尖叫。然而號出來叫出來的只是「啊」的高低音。從她有記憶開始,哭號的時候,常常邊哭邊思量,求救時該喊爸爸還是媽媽,最後總是誰也沒喊。

 

 隨後,父親質問道:「之前冰箱裏阿姨買的柳橙汁,阿姨說是妳喝了,妳為啥扯謊說沒喝?」她憤恨地想,「你是我的父親嗎?我已經告訴你很多次我沒有喝,為什麼你就是不信?你選擇相信她──你媽的,是誰的身體裏和你流著百分之五十相同的血?你為什麼這樣對待我──沒關係,反正我每個月都會把血流出來。──等血流完了以後,我就可以,不再是這個家的人了。」

 

 披頭散髮的葉晴欣,望向身上一處處紅腫的傷痕,腦海卻浮現圓圓月亮的青冷模樣,以及濃紅玫瑰花瓣掉落的慘黑敗相,霎時,她希望,「就這樣死掉吧……」父親逼著她道歉,而她昂首沉默地直視他,心中只有仇恨。半晌,他厲聲道:「滾,我不要妳這種女兒,妳給我滾出去!」

 

 忍著疼痛,葉晴欣起身往房間收拾行囊。父親卻又慌慌張張地致電祖母,告狀般道:「這孩子要離家出走啦。……那可不行,我是決意不會開口留她的。」祖母大概斥責了他,並要求和她通話。她接過電話,告訴話筒:「你們都一樣!」隨即摔開電話,拽一個寬提把塑袋準備離開。父親拿起几上的瓷杯往電視櫃摔,罵道:「妳敢!妳敢,妳敢踏出這個門試試看!踏出去就別回來!」這時哥哥走出房間,勸說:「不要這樣啦。」痛得唇色蒼白的她說:「我覺得夠了。你知道嗎……你是知道的啊,我到哪裏都不受歡迎。」哥哥噤聲片刻,還是小聲求情道:「妹妹妳不要走好不好,不然就又剩下我一個人了。」

 

 終於,她還是留下來。

 

 一年半後,葉晴欣再度杵在濃紅玫瑰前。曾在岡山國中任職的祖母,慎重穿著長袖墨綠及踝旗袍,領著她走進前峰國中校長室。甫踏入,校長便迎上前來熱絡地喊著:「師母,師母你好嗎。」並微微鞠躬。坐下來後,寒暄時間長得使葉晴欣的菸癮都犯了。終於切入正題,校長輕輕拿起她的成績單,如夏夜的風般舒適的語氣:「數學分數比較低,其他科目分數不錯呢。師母以前教國文,難怪這孩子的國文分數特別高──操行為什麼沒有及格呢?」祖母欲言,葉晴欣即刻坦承:「打架、翹課。」

 

「那妳抽菸嗎?」

 

 祖母搖手道:「沒有,戒了戒了。」葉晴欣卻直接說:「我抽七星。」

 

 校長緩頰道:「師母,沒關係的,我會把她安插在中段升學班。」

 

「不要。」葉晴欣斷然拒絕。

 

 三人沉默片刻,校長開口說:「我們有職訓班。」

 

「那就讓我進職訓班。」

 

 離開之前,校長安慰道:「師母不用擔心,我會給她顧好。你記得以前我讀初中的時候嗎,更加頑皮啦。那時候我也不想讀書,如果不是葉校長給我幫助……」 葉晴欣瞅著校長,方明白他曾是祖父的學生。但是,她從小就痛恨在這小鎮上頂著葉校長孫女的頭銜,因為祖母總是這樣訓誡著她:「妳可是葉校長的孫女。站直一點,坐挺一點。笑啊,剛才為啥在別人面前繃著臉,是不是想讓我們丟臉?別忘記我是怎麼教妳的。」「妳考這什麼分數?妳憑什麼交白卷?為什麼不爭氣?」「為什麼跟人家打架?妳這沒良心的就沒有想著給我們葉家在外頭留點面子!面子、面子你懂不懂!」罵得不耐煩了,祖母就會賞給她一巴掌。

 

 雖然在學校有校長處處關照,但葉晴欣仍舊不改素行。校長甚至提供校長室對面的小閣樓作為文件室,請她待在文件室幫忙印考卷,或用電腦繕打校務文件。而她經常把文件置於校長桌面正中央,擱妥一支筆,未等到他親自簽名就溜開。不過,時常也在離開前驀然感念起校長的苦心,於是她會檢視桌上的茶杯,換新茶水。

 

 有一晚,葉晴欣將盛放的玫瑰花剪下一枝,並攜帶同學間流傳的小說《埃及豔后》進房,午夜時被祖母發現了,搶走書又撕又摔。指責的同時,也順便道出從她幼年時便糾纏在心頭的事情。「妳媽從前算命,說妳是她的掃把星,沒準是真沒錯。哼,離婚的時候,本來打算把妳分給妳媽,是她不要妳!啊?是她不要妳。沒有人要妳,聽到沒有!幾年前我找過她,想把妳送去,誰知道人家躲瘟神似的跑到日本結婚,不會回來啦。妳知道不知道為什麼妳爸爸要把妳送回來嗄?因為妳壓根是妳媽的翻版,瞧瞧長的那神態,看上去就煩人。妳當初就不應該被生下來的,生下來幹啥,廢物,來折磨我!妳去照照鏡子,妳那是什麼眼神,不就是個掃把星嗎──我看,誰養妳誰就倒楣!」

 

 剎那間,她頭殼裏轟轟轟轟響,耳鳴,然後痛起來,如火車輾進腦內。傻了好一會兒,才木然地將話說出:「對。我是掃把星,害你們倒楣了,對不起。」接著躺下拉扯被子蒙住臉面,藏在被子裏的手緊握那枝玫瑰。

 

 到了清晨,她取出攢藏的八百餘元零用錢,打算離家出走。去到學校,午休抽菸時把事情告訴同學。同學說:「妳暫時來住我家好了。我家住在那古早常常淹水的五甲尾。免驚啦,現在不淹了。」於是他們去到一字形紅瓦厝前,前庭黃土地面幾叢野草。她流淚央求,「阿伯拜託……」同學的父親勉強答應,問道:「怎麼稱呼?」她回答後,他們一家人便輪流抉擇名字的台語發音。

 

 由阿伯決定了,就叫「欣也」。阿伯一隻腿瘸,個子嬌小的阿姆輕度智障,葉晴欣坐在正廳神明旁的矮竹椅上,接過阿姆遞來的綠色手巾擦眼淚。同學抱著圓形塑膠壺,倒出一杯又一杯自採來煮的青草茶,說:「等一下洗完身軀,我爸飯就煮好啊,就可以吃飯嘍。」在一顆小燈泡的照耀下,她看著同學於磚灶孔洞中添柴,點燃報紙放入,雙把大鋁鍋內的水慢慢燒滾,這才知道,原來不是每個人的家都有熱水器。

 

 沒幾天,校長和訓導主任來到同學家。校長帶葉晴欣回到家,進門與祖父敘舊。祖父交代葉晴欣送校長離開,行經庭院,校長停住腳步指著花壇,說:「初中畢業以後,我曾來過老校長的家。那時候還沒有這呢,頭前那叢桂花,才這麼高喔。」他面掛微笑,雙手在胸前模擬高度:「妳要記得回來上課。」

 

 安然地度過幾日,一晚,祖父坐在餐椅上,鄭重提道:「教育錯誤,應該徹底改變對孩子的教育方式。」這使祖母大發雷霆,把剛擺上餐桌的碗盤全部掃到地面。向來,祖父與祖母意見不合的時候,給葉晴欣的感覺,就像炸彈引信被點燃,而她極度恐懼大爆炸。

 

 事後,祖父絕食兩日,祖母很著急,教孫女去祖父房間求他起來吃飯。她偷偷採摘一朵濃紅色玫瑰花,不帶枝梗的,無刺,捧到床前跪下來。祖父面牆而臥,白髮下的白襯衫汙汙的黃,單人榻下擱著一雙朝外擺放的黑色圓頭布鞋,膠底已顯破舊。她感到心疼。不能再讓祖父受到傷害了,不可以再讓他傷心了,她沉思往事,往事歷歷在目。良久,她暗自下定決心,永遠不要讓老人知道那件本來多次動念要對他說的往事。她要永遠地把十歲時,被回來暫住的大堂哥性侵多次的事,牢牢地鎖在她的心底。

 

「爺爺,起來吃飯吧。今天奶奶燉了香噴噴的雞湯哦。」

 

「答應我,不要為了一些細節去怨恨妳奶奶。她是愛妳的。只不過,多年來持家不易,她的壓力太大了。要知道,沒有她,也就沒有這個家啊。」葉晴欣沒回話,起身後,將玫瑰放在床側那一張童年期曾用來寫作業的書桌邊角。這一夜終是輾轉難眠,她一直回想,每次挨罰,必須挺直跪於佛堂向佛菩薩懺悔,認錯方能起身,而曾經兩度中風的祖父總會拖著蹣跚的步履前來扶起她。

 

 之後,她偶爾陪祖母到市場買菜,看見豬肉攤的販子使刀砍向那一大塊帶骨的肥豬肉,就羨慕那個豬,死了倒也值得。平時在家裏,她不時倚在小窗框,將斑駁的油漆碎碎撕扯,一面仰望天上那朵朵的雲,久久看著它們往前飄,往前飄,再往後飄,往後飄。

 

 茫茫然一天飄過一天。滿十八歲的那一天,她決定去台北。走到巷口時,回頭還能望見黑瓦,卻不禁顫慄地淌淚,心中兩個聲音說:「爺爺奶奶又殘又老,妳要選擇離開他們,怎麼可以?」「我管不了那麼多了,我只想離得遠遠的。」

 

 到台北後她住在永和,往昔同學家,一間大套房包含水電,月租兩千元。她逐漸意識到學歷低謀職不易,但又不願意一直耗費祖母給的二十萬元。極為煩惱時,同學的母親建議到她店裏上班。於是,葉晴欣便到樂華夜市附近一間地下室卡拉OK店,做些切水果拿酒播歌細雜事務。月薪算是不錯,兩萬兩千元,每天還可以分到大約三百元的小費。

 

 在那邊上班的阿姨都對葉晴欣很好,會煮麻油雞、四物湯,給她喝,說是可以補身體。有時她端菜到檯面,客人拉她的手,阿姨們會護衛地把客人的手挪移到自己的肩膀或腰際。她們也常在埋單時,在旁幫忙向客人討小費塞給葉晴欣。可是,阿姨們卻大多歹命,大醉時偶爾會想不開自殘。她若看到哪個阿姨的手臂或腕上出現新的傷痕新的包紮,從不曾問什麼原因,就在心中理解著,「身體的痛感,應該能夠減輕心裏的苦痛罷。」這是她在高雄的那一年,幾次揀尖銳的石頭割手腕的心得。

 

 那時網咖正流行,下班或放假,葉晴欣常去永和竹林路報到,閒逛網路,或玩接龍撲克。有一日,她意外連結到網路當紅聊天室尋夢園,登入前須取暱稱,她鍵入「玫瑰」,系統告知已被使用。回到暱稱方塊,鍵入薔薇二字,停下思索,改為冷薔薇。很快地,認識了許多網友,而因為冷薔薇時常待在線上,便被高階網管升為基礎管理員,期許她聊天時順便管理聊天室。葉晴欣動用職權把不守規則的人踢出聊天室時冷酷無情。可是,她去參加管理員網聚後,較熟識的網友回到網路,卻告訴其他網友,「冷薔薇本人並不像在網路上那麼冷。」螢幕跳閃著:「真的哦。那她長得怎樣?」「滿漂亮的,不笑的時候看起來很兇。」「她是不是很怕冷?」……葉晴欣看了幾則,便在公開頻道送出:「我冷不冷關你們屁事!」然後她又接連打出一堆髒話,隨即被暫時踢出了聊天室。

 

 有一天葉晴欣睡醒,忽然不想待在卡拉OK店打雜了,渴望能看看書。刷牙時她想,「我就快二十一歲了,不要再看那種教導如何思想的書籍,我要那種,像小時候讀朱自清〈背影〉的感覺。」當天,她與相熟的網友密頻聊天提及此,網友回傳:「你是冷薔薇嘛,聖艾修伯里的小王子適合你,書裏面有一朵玫瑰。」於是她閱讀《小王子》,對於書中小孩與大人的心態對比傳神感到暢快,並為那朵明明需要愛卻顯得驕傲的玫瑰感到心酸。她亦覺得玫瑰的內心與自己相似,同時討厭起小王子,葉晴欣自己認定:小王子居然得經由狐狸才明白那朵玫瑰的獨特,真笨。

 

 奇怪的是,葉晴欣發現自己身上的刺逐日增多起來,尤其在愛情中。做起網路拍賣的她,和相識不多久的男友找到一間於電梯大廈頂的加蓋房,二十幾坪,足夠她放貨品,遂搬離永和。起初,生意不佳,她情緒極不穩定,因此便常常為了小事和男友吵架。一日一日地吵著,收尾總是男友向她道歉。有一夜男友喝醉,躺在床上呼呼睡,她卻將他叫醒,不停地冷言數落。雖然她自覺這樣有些像祖母,還是不自禁地愈罵愈離譜,愈罵愈痛快,甚至脫口說:「你為什麼常常要我幫你吹喇叭,難道你不會覺得羞愧嗎,你這個變態,多少次我都想咬斷你那隻令人作噁的雞雞!……」終於他忍受不了,跳起來緊掐她的頸脖,她哭著吼著,就像瘋子,一面死拽他的手道:「掐死我啊,有種掐死我啊!」但他卻把手放開。她冰冷了心,催他滾出去,並且告訴他:「我從來沒有愛過你。」他終究離開了,她卻委靡了下來。

 

 她沒日沒夜地哭啼,隱約感覺,以往用刺保護自己的同時,都會有別人的血跡殘留在刺尖上面。但是她並不曉得該怎麼處理這樣子的自己。她開始與不同的男性發生性關係,而每一次看見男人掏出生殖器都感覺噁心,但她卻逼自己一次一次地感受,以為就這樣子下去,噁心感總有一天會消失的。

 

 二十三歲時,她遇見一位年長的男人,兩人僅為朋友,她總覺得這個人和別人不一樣。老人總是裝著罵卻很關心地說:「別成天說著問著愛是什麼。別急啦,妳的時間還長得很。妳那麼好,有一天,會遇到懂得愛妳的人呢。」某個夏日白晝,他倆相約在建國南路書田醫院旁邊喝咖啡,葉晴欣主動聊起小時候。而後,有機會談話時,罹癌的老男人便會對她說:「從今以後請妳一定要相信自己,是個很好很好的人。」「說實在的,妳奶奶不讓妳當玫瑰,那可是多麼地擔心妳呢──妳是不是,是不是該找個時間回家去探望探望他們啊?」

 

 她終於返回岡山。豈料,她回家後發現濃紅玫瑰被強颱吹斷裂了,死了。

 

 接著,祖父過世,相隔不多久,老人朋友也過世了。此後,葉晴欣又開始仰望天空上的雲,可是雲不像以前,往前飄往後飄,它總是掉下來成了雨。

 

 那個月她月事來的時候,內褲上的經血暗暗黑黑的,氣味像壞掉的豬肝,頓時,她覺得很痛苦很痛苦。痛苦什麼呢?不知道。於是她獨自立在風吹就會搖晃的頂樓女兒牆邊,拿一把水果刀,向手腕來回地劃,來回地看著像屋簷細雨點的血一滴一滴落。然後走進屋內躺在沙發上,感到傷口極痛,她久久望著地上逐漸乾涸的血跡由紅轉黑,最後竟睡著了。醒來以後,她很自責,因為她這才想起曾答應過老人朋友,要好好地活著,於是她將地抹淨,前往醫院。

 

 坐在診間,她將長袖子往上拉,露出一些手腕與手臂上的傷,並且簡短地描述過往,然後自己下定論道:「我心底那個我想活下去。」醫生和緩道:「先試試吃藥,相信慢慢會好轉的。」她問:「怎樣才算好?」女醫生將眼鏡向上輕推,回道:「請妳相信我。先按時吃藥,早晚吃。兩週後藥才會見效,至於其他的事我們以後再討論。我另外開一些速效鎮定的藥,如果妳又想自殘的時候,就吃一顆。或者打電話來,好嗎?」她想了一會兒才說:「好。」

 

 之後每隔兩週就到醫院報到,每天吃藥。直到去年的父親節前夕,她逕自把藥停了。父親節那天,她到高雄愛河附近,參加二堂哥的喜宴。看著一道一道佳餚端擺上圓桌,她卻想起從前年節時,常圍繞在客廳的一家人已經很多年沒有相聚,而如今聚在一起,竟少了那麼些個人,祖父祖母父親。父親在老家照顧祖母,大堂哥早年車禍死了,哥哥則因染上毒癮成了亡命之徒……

 

 喜宴即將結束時,親人們好像有默契般地散開來,沒有合照的機會。三堂哥遞來她嬸嬸特地準備給每人一枝的粉紅玫瑰花。葉晴欣拿著花與三堂哥說話的同時,眼睛卻盯著有透明玻璃紙與絲質紅緞帶包裝的花,想著,「這個玫瑰沒有刺啊。可能是被人拔掉了吧。還是說,這品種本來就沒有刺?」她又想了想,說:「我們老家,原先有種玫瑰花呢。」他驚訝地回道:「有嗎?我不記得,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啦──」她勉力拉揚起嘴角,低下頭走開了。

 

 堂哥婚禮過後一陣子,有一天,父親到台北來找她,背已微駝。他倆對坐聊天。父親述說道:「爺爺過世之前,生了一場大病。病中,常常好不容易吞嚥下去的食物很快就嘔吐出來。妳奶奶見了,一晚發了瘋似的拿著小圓鐵湯匙,逼他將稀飯吃下去,淒厲地喊,吃啊你吃啊,你給我吃,你吃下去才能活命哪──聲音拉得長長的,感覺屋子也晃動了。爺爺走後,從來都堅強的她一夕間就垮了下來……」

 

 她慢慢地回答:「這我最明白。他們之間的感情很深厚。我小時候,晚上的枕邊故事,就常聽奶奶說,幾十年前,他們兩個人如何艱難地來到台灣,又如何困難地建立起一個家庭。以前,爺爺第二次中風後原先沒辦法走路,是奶奶日日夜夜拖抬著他,一趟又一趟,來回行走在我們院子那一條水泥地,才復健成功的。」

 

 當天晚上父親就得趕回岡山,堅持不要她送,他們並肩站在康樂街上八十五度C分店。父親彷彿猶豫著什麼,然後伸出手摸摸她的腦勺,說:「小妹乖,爸爸愛妳。」她如觸電般愣了一下,父親收回手:「妳一個人在台北,交朋友方面要小心要注意。多吃點營養的食物,瞧瞧妳這太瘦了吧。哥哥有跟妳聯絡嗎?」她沒答話。叫的計程車很快來到,開車門時,他說:「沒事了沒事了。每天起床就大聲跟自己講:今天真是美好的一天。我去坐高鐵回家了啊。再見、再見。」

 

 父親回去不多久,祖母急症入院了,她自台北返回老家。打開紅漆大門,走進庭院,園地已全然荒蕪,就連記憶中向來屹立芬芳的桂花樹都垂喪著頭。踅身注視花壇,久久,視線潮糊了,她看見有兩個人在那邊,一個是她,嘟著嘴蹲在花苗前面,另一個則是背光、彎著腰的祖母。她忽然明白,那裏的濃紅色玫瑰花其實沒有死去。因為長久以來一直活在她心中。

 

 匆匆去到醫院,她忐忑地輕推單人病房的門,姑姑瞥見她,即刻對著側臥蜷縮的祖母喊著:「媽媽、媽媽,您最疼愛的孫女兒回來看您了。」祖母甦醒過來,但沒有表情。她站在一邊,雙手不知擺哪,肩頸一直非常緊繃。鼻胃管餵食完,滿頭白髮的姑姑用面紙輕柔地為祖母拭面,一面溫柔地說:「小妹長大了對嗎?她自己在台北很努力地生活,在網路上賣衣服呢。越來越漂亮,很乖很懂事,不是從前讓您煩透心的樣子了哦。您記得她兩歲的時候學大人拿掃把掃地,您看著,抱起她,說她以後沒準是孩子裏面最乖的一個,還說,雖然老了,無論如何,也要把她拉拔長大……」

 

 祖母轉頭向著她,眼神灰暗無光,而她再不能自制了,掩面步出病房,奔至樓梯間,放聲嚎啕。

 

 凌晨時她回老家,立於客廳中高懸的「功在杏壇」匾額下,放下背包。接著她穿過書房,進到祖母昔日的房間,躺在黑檀木床榻上,綠豆枕頭沙沙地響。

 

 似乎入眠又似乎沒有熟睡,葉晴欣腦海中浮現許多畫面,有的是片斷,有的是連續。起初是霧茫茫的一片,她往霧中探詢,彷彿看見那老人朋友站在裏頭,而霧卻瞬間散開來,清晰的笑容晃過。她趨前,畫面即變成一片片沾滿濃濃暗紅色血的衛生棉,攤開來在垃圾桶裏,轉眼,置身客廳。不知哪裏吹來一股悲戚的風,將日曆薄薄的紙張吹起,抬頭,時鐘的秒針像被什麼卡住了,只咯咯咯地前後前後顫動,不往前走。透過紗窗望外瞧,祖母拉著水管,步向花壇兩株玫瑰邊,又停下腳步,嘴裏嘟嘟囔囔地不知說些什麼話,她想聽明白,推開紗門到庭院,卻看見小時候的哥哥和堂哥們,挨擠在庭前祖父祖母的藤椅兩邊,準備合照的樣子。她則捧著一朵濃紅色玫瑰蹲在座位中間,頭倚靠祖母腿側,燦亮金黃色的日光滿撒在大家的身上。她哭了起來,忽然,祖母大叫:「快丟掉玫瑰、丟掉玫瑰,妳這孩子,傷到了,怎麼淨哭就不說話啊……」她驚得呼喊,卻無法出聲,隱約聽到枕頭沙沙響,旋即,「功在杏壇」四字浮現又消失,之後,她真正進入了夢鄉。

——2017打狗文學獎小說優等獎

1217 2017-12-17 17:21:17

溫其如玉
故曰君子
人若比物
最上美石

紅玫瑰 2017-12-17 03:17:38

覺得玉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