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1-08 16:16:54阿盛

【新好書】張郅忻長篇小說《織》序 — 鍾文音+楊佳嫻





推薦序--1

● 縫出生活的美麗微世界

鍾文音

 

 「是編織教我活下來。」

 

閱讀這本書,讓我秤到了日常生活所帶來的重量,日常生活是寫作者筆下的重量之所在,在同質性裡攪拌出獨特的異質性,作者發亮的心眼處處,如書中所寫的「朵細」一般:「就算帶著傷痕,帶著遺憾,也要好好活下去。」跟著作者的書寫,我也回味了屬於台灣客家移動混血家族的往事哀樂。

 

人一旦成長,意味著要被馴化,「我」透過環繞生活周邊的生動人物逐步拉開一個獨有的良善與掙扎世界:阿公、阿婆、癲狗叔、石頭叔、叔叔、姑姑、姨婆、嬸嬸、黑衣女人、小姑婆、小惠、朵細……,從原鄉人拓展至異鄉人,描摹的人物十分生動,在作者靈動的筆觸下,立體而鮮活,展開一個家族在小鎮漫漫人生的微世界。《織》巧妙地以「纏」、「縫」、「染」、「織」、「紗」、「剪」暗喻象徵了人物背後的故事肌理,如織布似的層層推動,密密織就縫補了逝水年華。作者猶如一個世故與純真的混合體,世故面是看穿事物的表面,因而就不需要在表面上繼續流連了,作者於是往更深的心靈切片挖掘。

我最喜歡作者筆下的人物,彷彿他們都是我的「偽家族」,有血有肉地和我對話著。作者不炫技,也不雕飾文字,語言特別有血肉,敘述質樸而率真,對小鎮的地理描寫到位,內裡的思緒也隨著敘述逐步散開:

 

「現在,阿公真的走了,消失在這個世界。我還能留下嗎?」

 

「阿公的味道又竄入我的鼻腔,既濃且烈。我把喪服袖擺舉起,尋找氣味的源

頭,問身旁的大寶:「你聞聞看,是不是有阿公的味道?」

 

比如這樣簡單的問話與對話,作者往往瞬間也勾動了讀著的心。

 

時間如馬車碾過逐漸成長的「我」,體驗悲歡離合與漫漫年華的凋零,女孩逐漸懂得了情,懂得了眼淚,懂得了分別,懂得了日常生活交織的命運地圖。整本書以安安靜靜的語言划向人物的內心世界,流過殘酷的時間之路。

 

如果把目光看向更深一層,那麼《織》是際遇的縫補技巧、一種隱形命運的縫合技術,所有的碎片都能黏合,如拼圖般,每片碎片都有發亮的螢光記號,讓人記得這些微人物。

 

我在閱讀時常感到作者筆下的溫情與獨特的眼光,她將一些彷彿不起眼的東西,著迷似地深入觀看,讓我猶如在欣賞一幅油畫般,必須置於光線中,才能見到那表面看似無物的細節、一筆一畫刻出的線條,以及覆蓋再覆蓋的人物內心,並看見命運的肌理是如何被豐厚織出的。這本書沒有太激烈的情節,也不搞悲情,這書就像河水,悠悠蕩蕩。

 

有如童年往事,有如純真之歌,也有如人生風景,這書闔上之後,還會在我的腦海裡一格一格地播放著,如老舊的膠卷片上那些處處拓印的刮痕。那些刮痕來自生活,瑕疵即是生活本身的原味。不完美也是一種完美,美麗的刮痕,如織布上的紋路。

 

推薦序--2

● 南向織旅

◎楊佳嫻

 

張郅忻的《織》是一幅失敗者群像阿玲大學畢業後找不到理想工作,癲狗叔想擁有自己房子卻不遂願,父親一再向家裡要錢、屢屢創業失敗,阿公頭家夢失敗、還遺落了戀愛夢在越南,連家族經營、彷彿可收容所有失敗者的牛排館,也節節敗退。同時,《織》也是一部個人命運絞纏進時代機器的小說,從一開頭「慶源紡織廠遭控假關廠,真裁員」新聞引發病臥老人激烈反應,到阿有功敗垂成的越南紡織業舊夢,春梅舊地重遊時想起那件礙於時局與心魔、始終不曾領取的訂做長衣。個人奮力想抓住激流裡的希望,卻被沖回淺灘。

各章命名也透露了作者企圖,〈纏〉、〈縫〉、〈染〉、〈穿〉、〈織〉、〈紗〉、〈剪〉,除了第六章外,都是和絲線布料有關的動詞;這部小說正是經由人物行動、不同敘事角度而交錯疊壓出來的重重織物,彼此浸透,宛如七重紗。另一方面,場景轉換之際,作者也讓語言發揮活絡功效,小說人物們在新竹老家時,以客語談話,到了越南,就適度夾雜一點越南語,但也就像人物們的越南語程度一樣,就一點,多半是招呼致謝抱歉或者地名食物。除了客家與越南,小說裡還有癲狗叔來自印尼的妻子,阿玲因為阿公去世而重逢的泰雅族朋友,Joan Baez的歌,白光的歌,不同文化線索以不同份量參與了這個從新竹北緣鄉鎮出發的故事。

因此,《織》的核心不單單家族敘事,也是多元文化敘事,更是移民敘事。外籍配偶移民來台,台灣男人移住到越南討生活,甚至可以追溯得更早一些,從廣東移居到印尼或越南、從上海移居到台灣,還說著客家話或粵語,還維持著一點當年都會生活的派頭。移民,不僅是家屋的移轉、地理區位的再定位,也是文化的再融合,更是怎樣攜帶情感、怎樣重構情感的過程,這過程裡獲得與失落各半;失落也即是深藏,一縷氣味就像鬼魂的呼喚,一張相片能捲出渦流,衣飾與植物也可以裝訂過去、現在和未來。《織》最感性之處,正是留意那些微物如何牽引,如何保存了故事。

    就拿衣服來說吧,小說裡老張的太太清雲,是上海來的外省女人,和其他太太一同到越南探訪丈夫時,她穿了旗袍。既是出外的盛裝,在異國彰顯出一種民族身分,也是她貼身難忘的上海辰光;那身旗袍,在越南裁縫店家裡得到行家欣賞時,清雲很得意,那是女人的得意,也是心甘情願背負著舊日美好的得意。這一點也讓她能突出於老張其他同事的太太金蓮、春梅之上,藉著合宜閃耀的服裝來襯托出她曾是個大學生,只是戰爭打亂了青春履歷。那旗袍也因此洩漏了清雲心有不甘,卻無可奈何。還有越南女人的長衣,形塑飄逸身姿--一開始先吸引了阿有的目光,發展成一段有始無終的戀愛,然後成為春梅、金蓮、清雲情誼的象徵,再成為春梅錯過的念想,最後,阿有與春梅的孫女阿玲終於真正把長衣穿在身上,春梅看著阿玲,卻想到了清雲。這當中曲折來回四、五十年,一襲長衣好像總在那裏飄飄拂拂。

回過頭來說,結識郅忻,和清華大學有關。就一個完整校園文學環境來說,可供追摹、認同的「學長姊譜系」是頗能發揮功能的。因此,我時常留心作家們的「清華淵源」,並因此讀到也曾在清華求學的郅忻《我家是聯合國》一書。她書寫自身家族裡的南洋與原住民元素,進而發現外籍配偶早已不是家屋的邊緣人,而是生活的軸心了。接著,第二本書《我的肚腹裡有一片海洋》持續關注來台的新移民女性們,同時也展現她努力認識越南文化的初步成果。

    同樣從家族經驗出發,長篇小說《織》則是更為聚焦在台灣人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也身為「移工」的歷史。這段歷史,不僅是台灣戰後產業變化的一環,也成為小說裡家族的記憶暗影,所有遲疑的、不圓滿的,都彷彿可以追索到那段歲月。然而,那份久遠的遺憾、倉皇結束的夢想,卻也跟著移植回來的珍珠花,從過去蔓生到此刻,從此刻再往未來伸出探觸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