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新作】一罐醇甘的老茶 — 劉素霞
圖/大裘米
別人做不來的,她照做
父祖都是茶農,家鄉茶園在孔廟邊的山坡地上,向陽,遠水,坡斜,只能種耐旱的茶樹。一般,茶園大多種「青心烏龍」或「軟枝烏龍」,是比較高級的茶種,比起大葉的「黃心仔」,青心烏龍茶菁姿秀苗條,採工較貴,製成的烏龍茶價也較高。採茶靠人力,附近的婆婆媽媽都會來換工,彼此幫忙,我也在學齡前就學會幫忙採茶。採茶工資以重量計,園主得隨時準備桿秤與筆記。
祖父製茶也賣茶。那時茶菁採回家製成茶葉,少數自用,大部分由祖父自行兜售,他挑著茶擔,搭火車從苗栗到台中、彰化,甚至更遠的地方販賣。
手工製茶是一項艱苦的工作,在我幼年的印象中,白天茶菁鋪在圓形茶箕上置於禾埕,藉日曬使之凋萎,再移至室內靜置蒸發部分水分。茶箕是以竹篾編織,直徑約莫一點五米,平盤狀,成人雙手展開即可水平抓取移入室內箕架靜置,箕架占了半面牆壁,可平行置入十幾二十個茶箕。靜置後,茶葉從茶箕傾入大磨籃裡,由雙手反覆抓取翻拋進行「浪菁」,去生菁味並促進發酵,待茶香溢出後,便可開始揉捻了。祖父與爸爸雙手揉捻著茶菁,那動作像揉麵團又像打太極,內力徐徐推展,看似輕柔,卻足以令人筋疲力竭,汗流浹背。揉過的茶菁再經揉捻機定型後,就進入最後的煎炒製程了。工作間有一口大鐵鍋用來炒茶菁,祖父會拿著兩片半圓形的木鏟在鍋裡有節奏地翻炒,直到水分炒乾,茶葉呈褐色為止。鍋、爐的熱氣,幾乎把四周的空氣都煮沸了,我看到祖父凝在眉梢的汗珠順著眉、頰,流到胸前背後濕成一大片。
茶葉製作,從傍晚到半夜,甚至天明,一批茶葉製好,需時約一至兩天。除了戶外凋萎與室內靜置,其餘製程都需不眠不休一氣呵成。一批製完,再製下一批,直到茶季結束。由於人力有限,手工製茶無法量產,我們家的茶菁大部分還是賣給製茶廠處理。
採茶頗耗費人力,於是出現了手動茶剪,採茶變成剪茶。茶剪類似大型園藝剪,只是剪刀一邊有擋口,另一邊套上不收口的布袋。剪茶時,握剪的雙手中有一手同時握住剪刀柄與布袋口,布袋五分滿了,就倒進一旁的筒形茶籃裡,茶籃八分滿了,便將之倒進大茶袋。茶袋以厚棉布製成,裝滿時約成人胸口高,再以腳踏車或機車載往製茶工廠。拿剪、施剪,都需要較大的力氣,這時茶園裡已經不再是婆婆媽媽的天下了。
但媽媽是「女中豪傑」,別人做不來的,她照做。拿起茶剪,扛起茶袋,媽媽在茶園裡騁馳。人家都說媽媽強悍,媽媽卻說她不得不如此。
那時,爸爸剛剛接掌家中經濟,一切從零開始,初初累積一點存款便與親友合資開設製茶工廠,之後就幾乎以工廠為家,茶園的管理交給媽媽。因媽媽沒錢可以請工,在能省即是賺的概念下,所有的茶事都親力親為。偶爾我也在課餘時上山幫忙,烈日下,我連半個小時都撐不住,媽媽卻要連續幾個鐘頭,每天這樣工作著。流的汗像淋雨,汗濕的衣服在滴水,連袖套都必須脫下來擰。那情形現在想來,我仍舊心疼。
而茶工廠初期不斷地擴建,需增資,爸爸幾乎沒有拿錢回家,一家八口的吃喝穿用,全靠媽媽張羅。一季結算一次的茶菁收入,有時遠水難濟近渴。茶剪剪不到的枝枒間,還有很多嫩菁,媽媽便起早趕晚地去手工採茶零賣,這零賣茶菁的收入便是及時雨。
沒幾年,大型汽化茶剪機問世,它如牙齒長得像理髮推子的虎頭鯨,所到之處,茶株頭頂就像被理光頭般,茶菁剪下立刻被吸入鯨魚肚腹──那是兩公尺長的大茶袋。汽化茶剪的汽油得隨身背著,機體龐大沉重,得由兩人合抬,剪完的茶菁不斷進入大茶袋,得由助手幫忙拖行。媽媽一人無法操作汽化茶剪,這時儘管茶工廠再忙,爸爸也得抽時間回家幫忙。
前塵往事在眼前奔騰
爸爸開辦茶工廠後,祖父依舊三不五時地賣些茶葉。他直接從爸爸的茶工廠拿一部分自家茶菁製作的茶葉去賣,收入仍歸祖父。有一次,媽媽想送茶葉給娘家親戚當年禮,便從祖父取回家的茶葉中撥出一部分,用半人高的大錫罐裝了半罐,約莫十斤,放在房裡。茶園向來是媽媽管理的,從栽種、鋤草、施肥、噴灑農藥、剪茶,無役不與,她理所當然地認為有權拿一些餽贈親友。不想,祖父回來見了,問也不問,就把那罐茶葉拿走,放在祖母陪嫁的木製衣櫥上方,那個房間在祖母過世後就長年上鎖。
媽媽知道後很難過,那時一方面忙於生計,一方面個性使然,家人很少交談,也許誤解很多,彼此卻以沉默強化自己的任性、合理自己的作為。究竟祖父為何拿走茶葉,媽媽不問,祖父也不說。沉默到後來,變成一種習慣,習慣到後來,遂變成遺忘。忘記曾經為什麼而沉默,也忘記那一罐茶葉的存在。
幾年後,為了在老家原地蓋洋房,需要暫時搬家。洋房蓋好後搬回,很多一時用不到又捨不得丟棄的東西,像製茶的大磨籃、茶箕,還有米籮、祖母的紅眠床、衣櫥,以及眾多的鍋碗瓢盆,都放在三樓擱著。
茶工廠替爸爸賺了一些錢,在鄉里間風光過一陣子。後來,祖父不再賣茶,我們也從孩提長成大人,並紛紛就業了。再後來,家鄉各地茶園因種種因素漸漸被廢耕,爸爸的茶工廠也歇業了,再沒多久,祖父過世。
祖父過世後又經過二十多年,一日,媽媽在三樓整理物件,突然發現當年被祖父拿去的大錫罐,信手欲旋開蓋子,然而不管多麼用力,蓋子都紋風不動。媽媽找來木棍沿著蓋緣敲打一陣,方才鬆動。一打開蓋子,彷彿就有一群精靈爭先竄逸而出,那是撲鼻的茶香。原來,裡面正是媽媽當年存放的茶葉,算來竟有四十多年了。頓時,前塵往事在眼前奔騰,媽媽停下手邊的工作,坐在茶罐旁,一坐就是大半個鐘頭。
就在擱置老茶的角落隔壁,還有當年那個手工製茶用的大磨籃,屈指數來,大磨籃已年過耳順,竹製,高約二十公分、直徑約莫兩米上下,移動大磨籃須兩、三人合抬。它參與過手工製茶的艱辛,如今卻只能閒置吊掛著,成了骨董。而那一段艱辛的歲月,終究也成了古老的過往。
風聞老茶,我回娘家時迫不及待想見識它,媽媽卻絮絮叨叨起往日種種──那些半個世紀前,我所知與不知的往事。
飯後,爸爸泡了壺四十多年老茶招呼我們喝,不澀、不苦,滋味醇厚,入喉後回滲絲絲甘甜,恰似父母的苦盡甘來。這罐四十年的老茶實在太珍貴太難得了,我向媽媽要,媽媽卻說快送完了。儘管我向媽媽撒嬌耍嗔,也只能得到罐底的一小部分。
聯合報2017.08.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