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6-11 11:14:55阿盛

【文友新作】祖母 — 黃春美





圖/達姆

祖母不識字,只會歪歪斜斜吃力寫出自己的名字和阿拉伯數字。然而,她在我心中卻是個奇女子。

日治時期,祖父在紙廠工作,收入少又嗜賭,當時政府正準備戰爭,嚴格實施食糧與物資配給,祖母於是背著我小姑姑,牽著我父親的手,到處非法賣布、賣針線來換取食物,行腳遍及小埤仔、大埔、蚊仔坑、二萬五仔等地。那些地方離家大約八、九公里遠,很荒僻,處處山彎溪流、石礫、沙埔地,行走困難,有時為了躲警察,也夜行墳區。最教人難以置信的是,為了以物易物,祖母曾經從宜蘭冬山走到南投埔里。據叔叔說,她隨處夜宿時,曾遭香蕉鬼騷擾,祖母心知肚明,平靜告訴對方說,我只是個賺吃人,拜託不要來糾纏,鬼,果真不再找麻煩。

祖母會做生意,笑臉迎人,與任何人談話,話題不斷,人際關係暢通無阻。於是,光復後,當起專職媒人。我小時候,家裡經常有人上門請託說媒,陽婚冥婚都有,祖母多半能記住雙方姓名、年齡、生肖、地址等資料,讀不懂就問我,然後,憑著資料配對說媒。她反應好,口才佳,比如有人說,屬龍的配屬虎的「龍虎鬥,新娘半夜爬起來哭」,祖母便善解成「龍虎會,天賜良緣無地找」。

我鄰居阿姆、阿嬸、我母親,都是祖母說媒嫁進家裡的。及至我有男友,祖母年紀已大,早不再替人作媒。但在我論及婚嫁前,她卻問起要不要打聽一下男方家庭狀況,我說不用了,不意她仍各方探聽,最後放心告訴我:未來的親家公親家母是老實人,他們家有兩分多田地,不過,不用擔心,田地在宜蘭,別人耕作,嫁過去不用下田。

祖母的一番話,讓我想起鄰居阿嬸。童年時,稻作收成,她一天要煮五餐,打穀曬穀,雙手不得閒,雙腳不停歇。多年後,待田地都蓋起房子,阿嬸年紀也大了,老談起曾經熬受的苦,有次聊著聊著,怨起我祖母當初到她家說媒,只提男方家境好,不愁吃穿,至於田地五、六分,一個字也沒提。

「一個字也沒提」,我懂阿嬸,也明白祖母媒人本色,能言善道,可祖母並未誑言。

祖母平時愛看戲,談古說今,連罵人都能融入戲詞。比如,早年罵父親罵叔叔:「叫你做事,桃花過渡;叫你吃飯,武松打虎。」罵我們貪玩,便借用薛平貴在西涼國的生活,說我們一整天在外「跑馬射雁」。「跑馬射雁」早年也說父親和叔叔,後來說我們。不管桃花、武松或薛平貴,這都只是小罵,不算大罵。祖母兇起來大罵很嚇人,特別是那對三角眼,瞪人必翻白眼,她不用開口,鄰居小孩就被嚇跑回家。曾聽父親說,有一年我們家晾在外頭的衣服被偷,幾天後祖母帶他外出,不巧,她認出一名路人身上穿的,正是家裡被偷的衣服,當場質問,叫人家脫下還,那人死不承認,可祖母言詞咄咄,目光凌厲逼人,說什麼都不肯放他走,最後那人真的當街脫下衣服還給祖母。

祖母生氣時像悍婦,村子裡少有人不曉,但她心腸柔軟,亦幾乎人人皆知。每逢村子裡大拜拜,乞丐上門,她總是笑臉溫柔以待,大大方方給新鮮的飯菜,再加一個銅板,甚至還曾讓乞丐進屋子吃飯。

還有一件事,我從小聽祖母碎念到大,到她年老臥病才不再提起。祖母從小失怙,是獨生女,她父親的財產全被伯叔侵占,嘴裡常說她堂弟被火車輾斃是遭報應,但另一個精神不太正常的堂弟來我家時,她卻教我們要有禮貌喊「舅公」,稍有疏失,就說那也是她弟弟,不可無禮,不可瞧不起。祖母請舅公坐,或自己、或要我們雙手端茶恭敬奉上。然後問候生活起居,關心穿著,最後總是留舅公在家吃飯。吃完飯,她像一個母親般,吩咐舅公不要在街上亂亂踅,要快快回家。

這就是我祖母。還有,祖母口出惡言,就如喝水吃飯一樣家常,左鄰右舍大都了解她的脾性。不過,我們從小就分得清,有些惡言不是咒罵,只是一般的說話罷了。比如,她喊祖父,不喊名字「水成」,而喊「衝毛仔」(祖父的頭髮豎直雜亂);但,人後不喊祖父「衝毛仔」,卻喊「阮老早死的」「阮老斬頭的」;發怒時則喊祖父「膨肚短命」。

祖父壽命真的也不長,六十八歲那年死了,祖母照古俗,滿七,四十九天內,早晚鋪上草席在祖父靈前跪哭,哭喊著祖父丟下她自己先走,像江河潰堤,滿臉鼻涕眼淚,且濕了衣袖,濕了草席,總要我們費盡唇舌,才把她勸到一旁坐下。她不哭號了,也不說話,但眼淚繼續。

我聽母親說,鄰人告訴她,在她嫁進門之前,祖父曾搜拿祖母賺來的錢去賭被逮,兩人吵打,祖母竟把正廳外小腰門的門梳打斷。不過,祖父母的打鬧事,自母親嫁進門之後不再發生,即便祖父仍是賭,最後,五萬元退休金全部拿去還賭債,祖母只是藏怒,但不似過去。我納悶祖母何以轉變如此大,母親說,祖母是非分明,修養好,她覺得兩人吵打有失公婆尊嚴,也不能讓祖父在媳婦面前沒面子,所以脾氣雖仍暴躁,但一改過去對待祖父的態度。

與其說是修養,我以為那是祖母的本事。態度說變,短時間就變;而那張臉,說變,更是短短幾秒就變。小時候,她前一分鐘怒目圓睜罵我們或鄰居小孩「夭壽死囝仔」、「死某囡仔鬼」、「得死囝仔瘟」,不巧,下一分鐘有人找,不管是誰,一轉身,臉上立刻堆滿笑容,溫言軟語,款款相待。

祖母剛強,但她亦不失溫柔慈愛。小時候,母親工作忙,到處幫人洗衣,洗完衣服又到成衣廠工作賺錢養家,祖母於是下廚做飯做菜給我們吃,幫忙晾衣服,幫忙劈材曬材。她與母親之間不分婆媳,也未曾叨念過母親,還到處誇母親孝順,誇我父親上輩子燒好香娶到好某。

祖母也疼愛我們,在真真假假的咒罵中愛著我們。

記憶猶深,小時候她常把我喊到身邊,說,我看看,耳朵乾淨嗎?隨即從頭上拔下一根髮夾。我們分坐兩張矮凳,我兩手交疊,側枕她大腿上。祖母先在外耳溝慢慢摳,然後輕摳耳壁,輕調我的頭,我能感覺,她的眼睛和髮夾一起在探尋小洞裡的耳屎。她一邊掏耳朵,一邊叮嚀:耳朵要掏乾淨,老師喊才聽得到。老師喊,要說「有」,知否?然後,不多久,聲調不一樣了,像是在耳朵裡發現一塊黃金那般誇張:「啊,挖到了,喏,這塊不知道有幾斤重,等下秤秤看。」說完,便將那「幾斤重」的耳屎放在膝蓋上叫我瞧。

祖母掏耳朵的每個動作溫柔仔細,我在覺知與想像的同時,眼睛瞇了,嘴角也鬆了,然後,口水就流出來了。聽母親說,我更小的時候,祖母常用嘴巴吸我鼻涕,直到我會自己擤出鼻涕。對此記憶,我全然模糊,倒是看過小堂弟感冒,鼻子不通唉唉叫時,祖母一手抱著小堂弟,一手托著他的後腦勺,然後把嘴巴覆蓋在他鼻子上,吸,轉頭,嘴裡吐出一坨黃鼻涕。

八十四歲那年,祖母病痛衰弱得無法進食,說話力氣薄弱,鄰居阿公阿婆們來探望,她不忘坐起,笑臉點頭道謝,還握著對方的手,勉力祝福:「給你身體健康,無煩無惱」,「給你手健腳健吃百二」。

祖母八十四歲過世,十年後撿骨,她還不忘發頓臭脾氣。那天,我們將拾起的骨骸一一擦拭乾淨曝曬後,撿骨師將骨骸依序裝進新買的金斗甕內。堂弟騎機車把金斗甕載到祖厝,擇日入穴。怎知,他一回家,不同於過去嘻笑,臉色發青,說,機車踩進路上一個窟窿,金斗甕跌落破損,祖母的骨骸散了一地。我說,不要緊,你不了解祖母,可能我們買的金斗甕花色她不喜歡,重買一個不同色系的就好了。

(選自《時光那端遇見你》,近日由遠景出版)


聯合副刊2017.06.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