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牌奏起，台上演員引嗓唱著快板七字仔調。深林參天不見日，啊、啊啊、啊啊啊，是袂去兜位找起，家中老母染重病，急找靈芝來醫治。嗩吶高亢鑼鈸鏘鏘奏緊急，紫微星轉世的吳夲連數日跋山涉水抵仙山，迷陷連天林木中，他心急如焚，憂母病不可等。叩叩梆子聲疑佈渾沌未明的處境。忽地，遠處一道光乍現，吳夲循光前行，終覓得傳聞中治百病、能起死回生的「千年靈芝」。

　我坐在台下，左手握著父親，右手握著母親，仨人情緒隨戲裡的情節牽動迭起，台下黑漆漆一片，仍可感受到雙親的歡喜。我動心起念，世上如真有這等靈芝仙草能治病，設若需上山下海也願試尋，雙親或許就不需餐餐佐藥。

　約四年前，自父親裝上心律調節器後，已無法如往常打網球。喜愛網球運動的父親心情變得鬱鬱寡歡。而令他情緒更加低靡的，是那些三、四十年深交如手足的老友相繼出事。罹癌的李伯伯、腦溢血的趙伯伯、誤吸農藥中毒的張叔叔，不敵無情歲月接二連三的辭世。慟失老友的父親，彷彿一瞬間老去。此時，父親的膀胱逼尿肌功能不良，造成膀胱過動的頻尿、急尿症狀，父親常感尿意，怕出門找不到廁所。父親變得不愛出門。而母親病痛也不少，常說有股火在燒心，膝蓋痛走不動，白內障看不清。父母親早不敵歲月這位神偷。病痛折騰二老，但看起來母親的精神卻比父親健朗。

　直至父親上回來找我說起這事：在人滿為患的車廂上，他被迫站到車門旁，火車離站啟動的震晃令他身體不適，接下來的加速前行，使他整個人感到恍恍惚惚的。突然耳朵旁有聲音對他說著：「路過的，是風景，風景再美，都路過，跳下去，跳下去。」他本想照著做，好在人多擁擠。聽完後，我驚問：還有在吃憂鬱症的藥嗎。

　算算父親的年紀，再過一年即邁入八十歲。外貌看來很有活力。其實不然，父親似乎正面臨一個重要的轉折階段，正獨自奮力的在跨越這敏感歲數的關卡。實在無法想像越過後，會發生什麼樣改變。只能試著體會老人的退化，似中了魔法快速老去，眨眼間變成嬰孩。

　而多虧母親幫忙遊說，這次仨人才能坐在台下看戲。回想行前母親叮囑父親少喝水，我向父親保證：別擔心廁所問題，捷運、戲苑外都有設置。仨人遂自新埔站出發至北門，再步行到大稻埕。如預料，父親幾次囁嚅表態尿意，事後皆順利解決如廁問題。父親忐忑不安的心似乎這時安定些。行進間我一直牽著父母，父親握得好緊，我手心感到濕熱。此情景好似回到小時候的出遊，我緊拉父親的衣袖怕走丟。想想，我一直以來忙著工作和自己的家庭，好些年沒陪雙親外出走走了。午後，久違的冬陽方露臉，賜我一個難得的韶光。

　近年關的這時節，戲苑外的年貨大街熱鬧登場。戲苑內「萬世神醫」的戲碼正演得如火如荼，吳夲快馬加鞭急返家。串仔襯底樂掀起波波高潮，靈芝捨親醫乞丐，崑崙山西王母贈醫書，之後吳夲治斷骨成人、點龍女眼翳、醫虎梗喉刺，吳夲妙手回春四處行醫。

　我時以餘光乜看父親，深怕他有需求。才發現曾經是父親最在意的頭髮，現卻恣灰髮披散，那位長年頭髮抹油梳著西裝頭的父親到哪兒去了。一直以來我漠視父親的老去，從無正視將老去的父親需求的會是什麼。

　爸，想上廁所嗎？ 我瞥見父親左腳微微在抖動。 父親點頭。

　饒鈸鑼鼓貫穿烘襯劇情的迭起，戲漸漸進入尾聲。世人感念吳夲為「吳真人」、「大道公」，也是家喻戶曉的「保生大帝」。演員陸續上台謝幕，掌聲如雷貫耳不歇，雙親鼓掌不停，父親的嘴角上揚說：「好看！好看！」

　我趁勢追問：下次還要一起來看戲嗎？ 

　好啊！ 父親喜孜孜朗聲地回我。

當下一度以為父親的病被神醫治癒。大半年來，父親終於突破心裡的屏障走出戶外。我懷著一股無以名狀的心情，高興地眼泪快要落下。遂後我們仨人步出電梯，往年貨大街方向走，想買些南北貨來慶過年。走了幾步路，父親陡然緩下腳步。 

　等一下，我想再去廁所。

　頓時腦海閃了念頭，待會就去大龍峒保安宮吧。我想祈求保生大帝施展妙手醫術，再現化整骨、點龍翳、醫虎喉的神蹟，治癒母親的病，讓父親的身心狀態好轉。

祈願父母親歲歲平安，日日精神好。

中華副刊2017.06.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