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新作】算賬 — 楊奕成
那是小學三年級開學的第一天。因為剛分班,老同學再見有一籮筐的話,新同學初見有問不完的鮮,正當大夥七嘴八舌時,老師來了。她將手上的印泥盒權充驚堂木,往講桌用力一敲,喊了聲安靜,遂轉身板書「黃靜修」三字,然後以低沉的冷調子說:「這是我的名字,我的『靜』是安靜的『靜』,『修』是修理的『修』,我喜歡安靜,如果不安靜我會修理人。」
老師帶我們進圖書室閱讀時,除非向天公借膽,否則沒有人敢出聲,為避免有人任意走動,她只給我們極少的時間找書,若要換書必得通過她的提問。有回我拿了本《中國童話》,一會兒就翻完,而她的提問頗具思考,我卻答非所問,她只是冷冷的看我,我便識相的回去再讀,排在我後面的同學們也紛紛轉身。
上科任課,教自然的汪老師很風趣,偶而還會說笑話,逗得全班哄堂卻不至於失控,因為黃老師會坐陣在教室後方批改作業。有回,課上到一半,我的背脊忽然被藤條輕戳一下,原來是老師示意我叫前座那綽號「小麻雀」的同學──他正與隔壁同學忘情的聊開。猶記他回頭與老師的眼神對焦時,一臉尷尬。
到音樂教室上課,當我們以為老師遠在天邊,又肆意吵亂時,老師總會適巧自窗外「飄」過,眼尖的立刻噤聲,狀況外的,待回到教室老師掄起掃把柄朝手心猛然揮下,痛得他午餐時間舉箸維艱。
老師的威力無遠弗屆,即使放學後,我們也不敢造次。以前常缺交作業的小珊,有次我上街便看她搬張矮板凳,就著天光振筆疾書。阿昌就住在我家的對面,以前常見他在巷弄河堤四處野,現在則見他抱著課本喃喃背誦。而我,有回陪母親上美容院洗頭,百無聊賴坐在店門口發呆,忽見老師自對街走來,我拔足狂奔,瑟縮在母親身旁,母親問:「你敢是驚著?」我搖頭如波浪鼓卻吐不出一字來。
有天,老師一改平日的肅然,笑著宣布她即將結婚的喜訊,婚假結束會帶喜糖來請我們吃。見她眉飛,我們也隨之色舞,教室頓時如一壺煮開的水,嚕嚕響。
代課老師來了。上課時,同學們毫無忌憚的聊,教室如茶館;打掃時,掃把是劍畚箕是盾,教室如戰場;自然課時,我們熱情的回應汪老師說的笑話,聽完一個又要求一個,教室如舞台。任憑代課老師把話說絕了,嗓子喊啞了,眼睛瞪歪了,那喧嘩依舊如瀑布聲,不絕於耳,即使隔壁班老師來恫嚇,但我們已是開了鎖的猴子,跳啊叫啊打啊鬧啊。
半個月不到,代課老師舉了白旗。新來一位,我們還是戰力十足。
再兩週,黃老師回來了。我們從她新燙的髮型、粉紅的洋裝、猶存的蔻丹,感染了她一身的喜氣。她笑笑的把喜糖分送給我們,又笑笑的說可以打開來吃,但沒有人敢,她再笑笑的問:「你們乖不乖呀?」我們如啞如聾,老師的臉忽然一沉,足足有一節課,她清點我們所有的荒腔走板演出,我懷疑是隔壁班的老師去告密的,接著要幹部們把「本子」交上來,這是老師在婚假前所撒下的秘密網。
老師根據「本子」一一唱名,被點到的皆要到講台前受刑,而全班居然無一倖免,掃把柄啪啪啪的上下揮舞,唏唏囌囌的啜泣聲此起彼落。下課時,我在洗手間裡聽見「小麻雀」與阿昌互笑彼此哭相很難看,阿昌忽然話鋒一轉:「嘿嘿,反正已經鬧夠玩夠了,誰管他哭相怎樣。」我覺得他說的真好。
下一篇:【文友新作】媽媽賊 — 劉素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