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4-18 22:40:44阿盛

【熱新書】 盛浩偉《名為我之物》/ 代跋.後記







代跋:我的懷疑

 

  我是一個,無法停止懷疑自己的人。

  我總是問自己為什麼,為什麼這樣、那樣,為什麼要,為什麼不要。如果沒有答案,即便是原本想要做的事,也許就索性不做了。

  很早我也領悟這是一個極糟糕的個性,因為它時常令我除了維持基本生理與生活所必須的行動之外,什麼事也做不了。就連事情做完了,這個性依舊困擾我,因為凡不得不做之事,大多與他人有關,事情做完了也往往有評價。若是批評,我懷疑自己真的有這麼差、真的該被這樣對待嗎;若是稱讚,我也無法抑止去懷疑自己真有這麼好、真的值得被褒揚?若是不批評不稱讚不置可否,那我則回到原點,不停懷疑做這件事情的意義何在。

  這個性影響寫作尤深。曾經有段時間最為嚴重,就連寫下幾個字都會引起強烈的自我懷疑,於是寫了又刪、刪了又寫,寫寫刪刪,到最後完成一篇文章,被刪去的字句大多都是完成篇幅的兩三倍;而更多的是寫到結尾,可能只差一兩個段落了,卻突然頓感虛無,遂大刀一段段往前砍去,留下開頭,存檔,放到資料夾裡,想著未來再寫,但未來總是沒有來。

  那時我經常懷疑一切怎麼會變成這樣?好久以前,寫,只是覺得自己好像可以做到這件事,像我孩提時期總愛堆起積木又推倒,或者畫好塗鴉又撕掉那樣,那是我一個人的事,孤獨的遊戲,不為什麼,只是進行著;到高中加入校刊社,對寫作、對文學,才有了更深的理解,知道這不只是一個人的事,知道除了自己之外還有其他寫作者、還有讀者,甚至有文壇這樣的空間網絡存在。在懵懵懂懂之間,我開始模仿那些有才華的學長們投文學獎,偶爾也幸運得獎。這一方面像得到證明,知道自己原來在某些人眼中,算得上有點能耐;可一方面也加深懷疑,懷疑自己其實什麼能耐也沒有,有的只是運氣,而運氣總有用完的一天。就這樣一來一往,最後變得好不想寫,卻又一直想著寫,要寫;一旦真的寫,又懷疑寫的意義。

  寫的意義是什麼呢?

  寫文學的意義是什麼呢?

  每寫下一個字,這個問題就愈清晰,回答就愈困難。

  這不是個陌生的問題,我見過許多不同回答。記憶裡最常看到的一種說法是:寫作或文學,是救贖——可是對於不停寫寫刪刪、無止盡懷疑每個字句的我而言,那只是折磨;寫的當下是折磨,寫完要面臨他人,更是折磨。總之於我絕不可能是救贖。與此相近的另個說法是:尋找自我、找到內心的真實之類,可是,如果文學不只是一個人的事,牽涉到讀者、出版社甚至其他作者,牽涉到公共發言的權力,那為什麼一個人覺得找到自己,對其他人來說會是重要的呢?我無法抑止地懷疑。

  還有一種常見的說法:為了美、為了藝術、為了生命的沈重深刻云云,諸如此類;總之,不是崇高的,就是嚴肅的。可是這也讓我好懷疑。確實,讀到某些在當代被稱為經典或被認為成功的作品,我也曾心嚮往之,也曾浮現「想寫出這樣的作品」的念頭,可是如果這些作品真的這麼成功,為什麼如今它們的影響力彷彿只限於書頁的字裡行間,只限於默默閱讀的當下,一旦個人感動結束,卻無法真正改變世界什麼?當今世界還是充滿這麼多庸俗和醜惡,甚至那些思想保守的、自私自利的、聽命於資本家的或迫於無奈被結構擺佈的人們,也可能都或多或少接觸過、甚至很可能仔細精讀過這些所謂「崇高」或「嚴肅」的作品吧?但是,不能帶來任何實際變革與解放的「崇高」或「嚴肅」,還配得上這樣的詞語嗎?豈非虛名而無實?這些詞語——「崇高」、「嚴肅」或是「深刻」、「偉大」、「信仰」、「文學是大寫」,云云——的誕生,會不會都只不過緣於一群人依照自己喜好所進行的一場巨大遊戲,以批評的方式淘汰不合群的黑羊,而以美麗的話語為理由妝點強化朋黨的立場呢?——總之,我也止不住懷疑這個說法。

  曾圖書館翻到一本書,那是早年寫過《日本近代文學起源》的柄谷行人在近年出的另一本書,《近代文學的終結》。裡頭宣告「文學」在這個時代,已經失去了任何作用。柄谷認為,過往,曾經有一個時代,文學肩負了沈重而嚴肅的任務,務求逼近世界的真實,探討政治、社會、道德、信仰等課題,旨在改變人的認知,改變世界;但如今,文學已淪為純粹的娛樂,一部分的作品毫不避諱地迎向市場、面向大眾,剩下另一部份的作品,則是道貌岸然、滿口崇高神聖的修辭,彷彿震古鑠今,實際卻沒幾個人在閱讀。他更舉《微物之神》作者阿蘭達蒂・洛伊為例,說洛伊出版此書、獲得布克獎後,便不再寫小說,只發表各種議論,致力於各種社會運動、反戰運動;他還這樣說:「洛伊並非捨棄文學而選擇社會運動,毋寧是成功地繼承了正統的『文學』」——換言之,在柄谷眼裡,「正統的文學」並不框限於形而下的文字,它根本核心是一種形而上的,追求新變、實踐理想的精神。

  這四五年,社會運動蜂起,議題應接不暇,那些在街頭的日子,我也不時閃過這樣的念頭:在臺灣,純粹的文學,還有多少人在讀呢?幾千人?幾萬人?可是這些人佔全臺灣人口多少呢?就連在學校或學院裡,關注著文學的人也已是少數中的少數。文學已經無法引起波瀾,更別說改變什麼;有時候真的得起而行才更重要——愈是冀求改變的時刻,這念頭就愈強烈。

  可是——

  可是忽一轉念——

  可是我本來,本來就不是為了要改變什麼現實世界,才開始接觸文學、開始寫作的呀。

  難道只參與社會運動、什麼也不寫,或者,只寫些社會、政治相關的時事評論或凝聚士氣的熱血檄文,就足以稱為文學嗎?

  不,我沒有答案,只是又這樣懷疑著。懷疑著文學、懷疑著寫作,懷疑著不斷懷疑著文學和寫作的自己,還有懷疑著我是如何懷疑著。

  我覺得自己真是無可救藥。

  為什麼不斷地懷疑了這麼久,卻還是持續進行同樣一件事情呢?

  對啊,為什麼不斷地懷疑了這麼久,卻還是持續進行同樣一件事情呢?

  這個想法在我上次換筆記型電腦的時候首度浮現。怎麼懷疑了這麼久,痛苦了這麼久,折磨自己這麼久,卻從來沒有懷疑過「一直懷疑」這件事?我一邊想著,一邊把儲存資料的隨身硬碟接上,準備把舊檔案都複製到新的電腦裡,當然包含那個裝滿了還沒有未來的斷頭檔案的資料夾。花費時間比我想像得快上許多,等傳輸作業完成,移動滑鼠點開,嘩——

  裡頭是空的。

  我趕緊拿出舊電腦,點開資料夾,裡頭也是空的。

  那整個晚上,我找遍所有儲存裝置,所有儲存裝置裡的所有資料夾,所有資料夾裡的所有檔案。只剩完成了的那些還乖乖地存著,印象裡沒完成的檔案全都消失了。粗估,小說和散文開頭少說各有三四十個,而純粹的靈感題材筆記大概有上百則。這麼龐大的資料,到底哪裡去了?

  不知道。到現在還是不知道。曾有整個月都想哭。等到不想哭了,就開始懷疑,懷疑該不會根本沒有這回事,只是我太過懷疑而扭曲的妄想?

  但從那之後,寫作時懷疑的發作,居然似乎減輕了;作品未必比較好——即使我希望——但是刪得不那麼多了,寫得不那麼掙扎了。很神奇。

  日後某次有機會寫到了一段和童年有關的回憶,我才聯想到可能的答案。

  或許,我始終是那個堆起積木又推倒,畫好塗鴉又撕掉的小孩吧。

  那些寫,那些刪,重點不在留下什麼,重點是我一直在做這件事,我知道我一直在做。

  我想,對寫作、對文學,我還是相信的。唯一因長大而不同的地方在於相信的方式變了:我用懷疑來相信。因為相信,所以敢大膽懷疑;因為知道無論怎樣懷疑,也不會改變相信。

  我相信寫作,因為寫作就是我的懷疑。

  當我這樣想的時候,我發現那是唯一沒有懷疑自己的事。


 

後記

 

 

  過去在某次邀稿的作者簡介中,說了自己深怕寫散文,那是因為當初發現散文太需要坦露真心;如今第一本出版的著作竟是散文集,一方面是造化弄人,一方面也是攤出底牌,不留後路。不過一如書名的同名篇章所寫到,散文坦露,卻也不失展演之處。然而,我畢竟只有也只能用這同樣的一副「我」上場,無法找替身,無法再重來;至於那些是我本心與否,其實判斷的權力並不在我,而是取決於「我」在每個唯一當下之展演,與讀者之觀看。不過,比起「取信」於人,我毋寧更以「取悅」為目標;這意思是,我更重視自身的經驗能否引起其他生命經驗的共鳴。所以若這目標有達到幾分,其中也就可以見得我的真誠。

  這本集子裡的文章大都發表過,但收錄進來時都經過或大或小的增刪以及若干修改,以使整體更符合我對這本書的想像。由衷感謝曾經刊載投稿以及來邀稿的各個單位與編輯們,我完全是缺乏動力和自律的人,沒有這些敦促,恐怕也很難有機會將心中所想所感寫下。本書尤其要感謝兩個「人間」:《中國時報・人間副刊》與《人間福報》副刊。感謝後者其時的主編李時雍,除了接納我的稿件,也給了我半年份「城市周記」專欄(當然也感謝本書以外的、仍在進行中的「二十世紀台灣文學故事」專欄);好在有這樣的契機,才能將生活中靈光一閃卻轉瞬即逝的片段一一記下,供日後拾掇。

  而前者,二○一二年,我本來為了表達反旺中併購的意思,特地向時報文學獎投稿〈沒有疼痛〉,還原投稿前與朋友的戲語,是「用他的版面,拿他的獎金,婊他的老闆」;但卻完全沒想到竟真的得了首獎。親身站到領獎台上,面對底下坐著的家人、時報高層以及認識的人們,不中用的我還是一下子洩了氣,不敢表現得尖銳或大鳴大放,緊張與鄉愿的結果是批評只說了一半,還講得非常曖昧;可下台後,第一時間教我應該要更勇敢、更直白、不要怕的,反倒是時報的編輯們,還有其他資深的評審前輩。此後,我仍獲得多次邀稿,也因而寫出〈名為「我」之物〉,沒有這篇,就沒有這整本集子。在這過程裡,我從這些編輯們身上學到文化人真正的高度,堅韌,以及包容氣量;在險惡的環境裡維繫一線斯文,沒有無比的勇氣是做不到的。即便現在《人間副刊》已日趨黯淡,但這份曾經的風骨對我而言實在值得懷著感謝記下。

  也感謝麥田出版社此次的邀約,感謝主編陳芳明老師的肯定與邀約,以及編輯林秀梅、張桓瑋不厭其煩地持續關心和意見指正。感謝一直鼓勵我創作下去的各方朋友與長輩們,感謝最親愛的DH總是在身邊陪著我。最後特別要感謝阿盛老師。雖然我與老師相處時間並不算長,未能習得老師真正的智慧與精髓,但我仍清清楚楚記得幾年前老師曾對我說:「你要有一直寫下去的覺悟。我們注定要寫一輩子。」就算這只是誇飾、只是在對那時身處低潮的我加油打氣,卻實實在在令我感動至今,深受鼓勵。在編輯與修改這本書的過程中,我總不時想起這個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