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新作】檳榔記 — 蕭彗岑
往我家檳榔園的路很狹窄,兩旁是稻田,右手邊遠處是連綿藍色的山脈。到達檳榔園之後,我將腳踏車停在園子外頭,靠著粗鐵絲織成的鏤空圍籬,腳踏車壓下,裏頭茂盛的青綠色的雜草就從園子裡伸了出來。大門是外公用鐵絲做成的,從半開的縫隙走進去,日光透過檳榔樹的葉子照在地上,光影參差不齊,地上是一行行微突的田壟,鋪滿深淺不一的滑溜的綠色地衣,間雜著一片或兩片掉落的檳榔葉,在田的兩側與角落,則堆滿了更多。
我謹慎地踩著潮濕柔軟的泥土,躲避枝葉間的蜘蛛網,往園子中間的小工寮前進,還沒走到,就可以聽見許多人說話的聲音,伴隨著輕輕的咖咖咖,利剪將檳榔從枝枒上剪下的聲音。
到檳榔園裡幫忙,外婆見到我,常說,都要做完了,你還來。我通常睡得很晚,外婆姨婆阿姨或母親,從清晨開始,已然工作數個小時,我才惺忪地前往,坐在小矮凳上,拉一盆剪下的檳榔籽,將檳榔面上的鬍鬚拔掉。
在檳榔的收成過程裡,這是最入門的工作,長大到會控制力道的年紀,就能夠來幫忙。檳榔從樹上割下來之後,就用利剪,初步將檳榔從枝枒上分離,然後再用人力,將檳榔鬚拔除。
弟弟早就學會使用利剪,但我沒多少長進,一直都還是在拔鬍鬚。而且,我雖已有十數年的經驗,仍會一連數次力道過猛,將鬍鬚連著檳榔帽拔了下來。被脫掉綠色帽子的檳榔,露出裡頭白色細嫩的頭皮,精緻可愛,我認為也可以擺在故宮裡,當翠玉白菜的替身,翠玉白檳榔。但這樣的檳榔已經不能拿去賣,只好丟棄在一旁,被丟棄的檳榔滾在地上,是幾毛錢滾在地上。
檳榔的鬍鬚有兩種,一種較細而彎曲,質感較粗糙,顏色較深,另一種較直而光滑,顏色是黃棕色。若是前者,檳榔籽堆在一起時,鬍鬚相互交纏,難以理清,尤其在炎熱的夏天,更是會令人心煩意亂。我和弟弟從小就要幫忙拔檳榔鬚,有時候是在外婆家的亭仔腳,有時候是在檳榔園裡,每每去幫忙,理完小山一般的檳榔鬚之後,外婆總是會給我們工資數百元,原本要脫口而出的抱怨,也就不好意思說了。
外婆會碎念我外公,碎念他種檳榔技術的差勁。檳榔樹會每年不斷的長高,所以當檳榔樹長到差不多的高度時,就必須種下新的樹苗,用來淘汰那些越長越高的檳榔樹。外婆說,外公太慢種下新的樹苗,老樹高到都看不見頂端了,跟本看不清楚樹上的檳榔到底成熟沒有。
在工寮裡,外公收著一根長掃刀,那是一根鐮刀,綁上掃天花板蜘蛛網的棍子,棍子連結塑膠桿,轉開塑膠桿上可供伸縮的關節,就可達數公尺高。收成檳榔時,外公會審視檳榔樹頂端的果實,然後危顫顫地瞇著眼劃下幾顆檳榔,檳榔籽們重重地墜落,觸地之後又再繼續滾個幾圈,往四面八方奔逃而去。
外公走路漸漸不穩,卻仍然堅持要去工作,去到檳榔園,又不甘於像我一樣拔鬍鬚,必要挑戰最進階的收割工作。我跟在外公後頭,原本是擔心他跌跤,但外公穩穩地往前一步一步邁進,我卻為了要閃避掉落的檳榔,好幾次差點在園子裡滑倒。我吃力地扶著檳榔樹再度站起,追蹤快速滾動而後消失在雜草堆裡的檳榔籽。外公不等我撿起已掉落的檳榔籽,就直接前往下一棵檳榔樹,抬頭觀察確認,再割下另一小串檳榔,而我就只好在後面忙亂地閃避檳榔、搜尋檳榔。
連續勘查過幾棵檳榔樹之後,外公悠悠哉哉地轉頭問我,「恩,這一串檳榔是哪棵樹的?」他接過我手中的檳榔,剖開,確認熟成程度,並根據我的說詞,比對母樹,然後就在熟到可以採收的樹幹上綁一圈枯葉或是塑膠繩作為記號。
正確連結檳榔籽與母株非常重要,不然就會把原本應該割下來的檳榔留在樹上,最後長成足以把外皮撐破的肥檳榔,這種肥檳榔口感太過粗糙,根本不會有人要買,只能拿來當種子。每次外婆看到這種檳榔,就會心疼地說:「這一叢長得真好,可惜太慢割下來了。」然後話鋒就轉到外公身上,指責他將檳榔留在樹上這麼久,很浪費阿。可是外婆還是不願意放棄肥檳榔,一邊念,一邊比照正常的檳榔,用剪子將肥檳榔從枝幹上一個個剪下來。
工作一整天後,成堆成堆,像是怎麼拔也拔不完的檳榔籽,最後僅僅能裝滿一個半的飼料袋。我看著那些檳榔,心裡面有些失落,原來賣力工作了這麼久,只換得這麼稀少的收成。
學校裡老師說,種檳榔不好,會破壞山裡的水土密度,又說吃檳榔不好,吐檳榔汁,像是吐血,粗俗。據說從日治時期開始,官府才開始禁止人們吃檳榔,環境也要整治得乾淨清爽。外婆曾說,日本警察進到房屋裡檢查整潔,會用手指頭在窗格上劃過,稍有一點灰塵,就大聲斥喝,揚起手中的警棍,打落去。
我曾在扯檳榔鬚的時候,看著同坐在矮凳上的外婆,本想問她,阿嬤,人家說吃檳榔不好,是不是這樣?話到嘴邊,怕挨罵,不敢開口。我猜想,阿嬤必然會對此問嗤之以鼻,然後問我,哪裡不好,要不是檳榔,如何拉拔你母親和阿姨舅舅們長大?再說了,不吃檳榔也沒有比較高尚啊。
中華副刊2017.0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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