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6-09 11:04:10阿盛

【文友新作】粽香飄過 — 楊奕成







童年,一個端午節的前夕,阿嬤在狹仄悶熱的廚房裡,教我念童謠:「午日節,包肉粽,粽葉青青竹葉香。」又領我刷洗粽葉,我力拔山兮、卯起勁地刷,刷破了好幾片粽葉,阿嬤笑我:「講話精霸霸,放屎糊蠓罩。」意思是我說話精明,辦事卻不牢。看著刷洗完成的粽葉一片一片地晾在陽光下,那等待過節的心情也隨之沸騰。

每當阿嬤擺起包粽子的陣仗,我必會湊近一旁。阿嬤坐在矮板凳上,身手俐落地一個接一個地包,每個粽子都有稜有角,不久粽子就一串一串地掛起來。她說自己:「囡仔時代厝內散赤,過節若縛粽大小攏足歡喜。」我也興奮地問:「什麼時陣才會使吃肉粽?」阿嬤便拾起一塊肉或一朵香菇塞入我口中,就像她常偷偷塞零用錢給我那樣,並使眼色示意我別嚷嚷。

後來,不管白天或深夜都能買到粽子,因此,母親總說:「過節一工,過日一世人。」但阿嬤仍堅持自己包粽子,她認為這樣才像個家,還說:「查某人一定要會曉縛粽才通嫁翁。」聽說,很久很久以前,阿公隻身從廈門來台,跟阿嬤結婚後,阿嬤便年年包粽子,讓阿公在這座島上有在老家的感覺。每到包粽子的時節,平日主中饋的阿公也得將廚房讓出,降為助手,唯阿嬤是從。

阿嬤包的粽子吃起來有黏性又有一粒粒的口感,我是吃不膩的,不但餐餐吃還帶便當,阿嬤問我:「汝咁不驚大箍,穿衫若像縛肉粽?」我搖搖頭,含著粽子咯咯發笑,那陣子我都帶著粽香入睡。弟弟也愛吃阿嬤包的粽子,我們曾為了最後一粒粽子而爭得面紅如關公,只差一把青龍偃月刀便可大戰一場,阿嬤見狀便對我低聲附耳說:「汝讓伊,讓伊才有福。」

有福?眼見弟弟得逞,我心有不甘,這會有什麼福?過些時日,我看見阿嬤又要包粽子了,母親嗔怪阿嬤太寵我,阿嬤卻說:「這世人我只會曉這項,當然要擱表現一擺。」上回,我嚷著蚵乾的味道太腥,吃粽子前一定先把它剔出,再塞入阿嬤口中,阿嬤喃喃自語:「實在真友孝!」這回,阿嬤不放蚵乾,放了我喜歡的栗子和蛋黃,見我手舞足蹈,她笑說:「講著吃汝著撞破瓦。」

年年吃著阿嬤包的粽子,已是習慣成自然,直到有一年阿嬤因膽結石開刀,在阿公的勸阻下才沒有包粽過節。於是,母親上市場買些粽子應景,內餡無滋無味,我只吃一粒,母親問:「汝不是尚愛吃粽?」阿嬤見我默不作聲便笑了,之後仍是年年包粽子,阿嬤還特地買兩款的粽葉,用麻竹葉包的有蚵乾,用桂竹葉包的則無,她叮嚀我:「憨孫也,欲吃的時陣,要看乎清認乎明。」

我考大學那年的前夕,阿嬤期望我能上榜,便領著我包粽,取其「包中」的諧音。那次的親身體驗,我才明白包粽之不易,先把兩片大小適合的粽葉重疊,再交叉形成漏斗狀,裝入適中的糯米。阿嬤的手不僅沒停過,還不時留意我,怕我裝入的糯米過於飽滿,棉繩又繫太緊。

阿嬤包的粽子料好實在,而其中的情意更是無可取代,但見她為了包粽子,採買食材又料理內餡又刷洗粽葉又拌炒糯米又一個一個地包又一鍋一鍋地蒸。忙個段落便半口氣半口氣地喘,我實在不忍,終於,我摟著阿嬤說:「以後甭縛粽啦,我要你老康健。」同時卻發現阿嬤的笑容裡有難掩的失落神色。

阿嬤老了,身手不再俐落了,我常回去陪她,有時牽她去公園,慢慢走,欣賞啊,有時跟她去串門子,鄰居說:「霞仔,恁孫這大漢喔!」她便驕傲地笑,有時也上市場逛逛,買些她愛吃的,再買串玉蘭花別在她的胸前,這樣的日子,直到她回歸大地的懷抱。

這七年來,我無時不想她,想她憨憨地寵我,也想她包粽時的說笑,更忘不了她送的粽子香包,她說:「老啊,無法度縛粽乎汝吃,鼻香好啦。」那日,子夜的電台傳來歌聲,是江蕙唱的:「憨阿嬤,妳甘有想阮這顆金柑糖,甭行太遠,妳若腳痠就歇睏不通忍。」我聽著聽著,總覺微風中有熟悉的粽香飄過。

人間福報2016.06.09
攝影 / 楊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