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新作】野性與巧藝 — 王盛弘
文.攝影◎王盛弘
高線公園,The High Line Park,簡稱高線,是位於曼哈頓西南,離地九公尺的高架鐵道花園,全長約二點三三公里;近年台灣每有哪個具保存價值的建物,又被賊一般盜一般,偷偷地、蠻不講理地漏夜拆除,既無感於歷史文化,復無知於它們所可能帶來的經濟效益,難免地我就想起了高線。
游魚的視角、飛鳥的眼光
起自肉品包裝區甘斯沃特街,穿越雀兒喜,北抵三十四街的高線,前身乃1934年通車,連結曼哈頓西區眾多工廠的縱向高架鐵道,該鐵道擔負起運送牛奶、肉類等農產品與原物料重責,後因州際公路興起,功能逐漸被取代,終於在1980年感恩節假期運完最後一批冷凍火雞後,宣告停駛。隨著鐵道的廢棄,周遭廠房也被棄守,治安大壞,拆除聲浪四起,甘斯沃特街以南便都已陸續清除殆盡。1999年,羅勃.哈蒙德(Robert Hammond)與約書亞.大衛(Joshua David)聯手創立「高線之友」,倡議保留、再利用為開放空間,經過一連串務實且縝密的計畫,09年初夏起,高線公園分段對外開放。
平地一聲雷般地崛起,每日近萬市民與旅客湧入高線,帶動鄰近區域復興,即連《欲望城市》裡的莎曼珊也抵擋不住它的魅力,自上東區喬遷此地。前市長彭博說:「我們沒有選擇破壞寶貴史蹟,而是把它改建為一個充滿創意、令人驚歎的公園,不僅提供市民戶外休閒空間,更創造了就業機會與經濟利益。」若問我到了紐約,最想去的是哪裡?答案就是高線。
旅美十餘載的Marcel自僑居地飛來與我會合,我初履斯地,他則二度紐約,翌日領著我,自聖派翠克教堂沿第五大道,直晃悠到熨斗大樓,韓國區用過午餐後,又前去瞻仰自由女神與艾利斯島,最後結束於亞士托戲院的藍人秀。我笑著對Marcel說:謝謝你當了我一天的babysitter。隔日,Marcel返家,我則天一亮便整裝前往高線,一來是等不及了,二來,只有趕早才躲得開觀光客大軍。
自十四街登高線公園,鋼構樓梯遙與鐵道前身相呼應,卻不復是古典與懷舊,俐落、不加文飾,搭配以大片強化玻璃,煥發出都會感與現代感。太陽剛露臉,遊客尚未出籠,冰鎮的空氣還沒被翻攪得渾濁躁動;我一路往北漫步,步道以混凝土鋪面為主,混搭木、石、鍛鐵等質材,沿途設有座椅、噴泉等設施,皆簡潔、低調,獨留精采給草木、裝置藝術與城市風景,面對第十大道,就巧設了一個圓形劇場,透過舞台也似、銀幕也似的透明立面,展演人車往來。
不管到哪一座城市,我都會設法離開地面,搭船、登樓,以游魚的視角、飛鳥的眼光,仰望、俯瞰,總能發現空間中更多的細節──這時候,我的左手邊可以遠眺哈德遜河,對岸新澤西輪廓分明,右邊則迎來垂直交錯一條條街道,陽光闖過大街直奔而來,為花啊草啊一磚一石金色鑲邊;兩旁商辦大樓與住家的前庭或後院就挨著高線,一戶人家的窗後,正有人準備著早餐呢。
看似乾渴焦脆,包覆歡暢生機
盛夏已經遠颺,秋色初染,在這季節交遞的當口,世界也像五齡蠶即將化蛹前,有著微微的透明感。不在花季,葉片的角色突顯了出來──木葉的色塊,綠的黃的橙的紅的斑斕多彩,晨曦穿透下有著果凍質感;草葉的線條,搖曳、律動、抖顫,洩漏了風的足跡。枝梢結團團簇簇數也數不清的種籽,看似乾渴焦脆,卻包覆著沉酣歡暢的生機,既表明了曾經的繁華,又預告將來的盛景。最令人驚喜的,莫過於精心規畫、照養的植栽,仍保有野性的趣味、未經馴化的力道,大草原的縮影似的,這純然出自「自然花園」健將皮特.烏朵夫(Piet Oudolf)的手筆。
皮特.烏朵夫,荷蘭人,1944年生,擁有精湛的苗圃實作經驗、優異的草本植物配種技術,並掌握了植物學、生態學等知識,將空間和時間當成四D畫布一般地,揮灑他的植物色彩學──繽紛妍麗的花卉固然足堪擔綱,卻也並不偏廢葉片與莖梗的角色,尤其擅長驅遣禾本科植物,編舞家似地借重它們的線條之美,修長、纖細、輕盈、窈窕多姿,賞識它們在風雨霜雪之中的身段,又邀來光線,一日裡晨昏的遞嬗、一年裡春夏秋冬的變化,於時間之流營造出豐富多元的層次。
曼哈頓有三處公園由皮特.烏朵夫操刀,九一一受難者紀念公園、砲台公園我也都前去朝聖了,其中最傑出的,還屬高線,烏朵夫器重野花、原生種的角色,除了盡量保留二十年間自然長成的野生植物約二百一十種,並以北美原生種為首選,這些植物適應該地環境,有堅韌耐受力,不僅能實現永續開花的理念,也可減少人力支出。烏朵夫說:「我所營造的視覺景觀,特別是在我處理多年生草本時,不僅以尊重自然為本,也重視來自大自然的力量與活力,以及大自然帶給我們的情感與美感。」識者以「野性與巧藝」評價他的作品,的確中肯。
火車停駛後,二十年間高線人跡罕見,隨著風隨著飛鳥的排遺,種籽在此扎根萌芽開花結實,一季復一季,一年復一年,貧薄的泥土孕育出豐饒的植物天堂,目前三十街東西向小小一段路,仍保有未經「美化」過的面貌,粗糙、質樸,富有強韌生命力。羅勃.哈蒙德曾說,高線之友成立之初,只知力求鐵道不被拆除,該怎麼做則沒有頭緒,過去讓他感興趣的,是自街頭仰望的景觀,鋼鐵結構、鏽蝕的工業建築遺跡,「但當我走在鐵軌上,看到的是一哩半長的野花,直通曼哈頓中心,還可以遙望帝國大廈、自由女神與哈德遜河,那就是我們真正開始著手的地方。結合這些想法,讓我們將它建成一座,受到這些野外景色啟發的公園。」
我一向有個天真的想像,每座鼎沸的都市菁華地段,都該有個人力退守的保留區,知識止步,不問利我利他,只是順應野性的呼喚,讓天地接管,任它長成一個蒙昧原始、自給自足的生態圈,因此不免說夢──沒有如今的高線也無所謂,不開發,不規畫,不加人工斧鑿,就放手讓野生野長的植物成為新領主吧。
史蹟是門好生意,不是嗎?
然而,人們或許可以容忍野草閒花,卻無法坐視治安敗壞與經濟萎靡;隨著鐵道的停駛,鄰近工廠跟著歇業、遷出,了無生意,換來的是特種行業一日二十四小時進駐,如今的觀光熱點、著實繽紛有趣卻人潮洶湧令人走逛一圈就險險窒息的雀兒喜市場,該棟大樓地下室即曾發生過三起謀殺案,篤信「破窗理論」的市長朱利安尼便主張拆除鐵道,因此槓上了高線之友;朱利安尼冷靜收拾九一一殘局,被譽為「美國市長」,他拿為恐攻善後需要時間的理由,申請延任三個月,遭市議會否決後,02年元旦交棒給彭博。
要說服市民、市府鐵道值得保留,還是必須從它能創造的經濟效益著手;新市長彭博是哈佛商學院MBA、彭博通訊社創辦人,因無事不管,紐約客暱稱他為「奶媽市長」,他支持高線之友,但仍要求委外做出經濟評估。在高線開放還不到兩年之際,羅勃.哈蒙德曾公開坦承當年「算錯了」──當時,一億美金預算眼睜睜看它暴漲了一半,更「離譜」的是,預估二十年後,房地產與稅收等經濟效應為二億五千萬美金,但當時光稅收就已經或預計創造出兩倍價值。我更在13年的一份資料上,看到該地區已吸引了逾二十億美金的私人投資。史蹟是門好生意,不是嗎?
然而,原始數據已足以讓市議會通過高線開發案,03年公開徵集創意時,本以為只有當地人有興趣一試,卻意外收到來自卅六個國家七百二十件企畫案,隔年,出線的是出身紐約的景觀建築團隊James Corner Field Operations與建築師Diller Scofidio+Renfro,06年春天一期工程動工,預計17年全線完工。
目前高線屬於紐約市政府所有,實際營運交高線之友負責,基本開銷絕多數來自捐款;可以說沒有高線之友,就沒有高線公園,羅勃.哈蒙德為該組織創始人之一,當年他在報端看到高架鐵道即將拆除的消息,首次參與了社區委員會議,心想若有人發起保留運動,則順勢加入,然而知音難覓,最後他與就坐他隔壁,與他持相同理念的旅遊作家約書亞.大衛結為同盟,那時候他們或許還沒想到,這一顆看似不起眼的種籽,長成的卻是蔭庇四方的大樹,推動了可說是新世紀迄今,最成功、最振奮人心的,舊城區改造典範。●
▓本文完成,得益於高線之友官網、羅勃.哈蒙德2011年於TED的演講,以及原點出版《當代花園的奇境》等文本。
自由副刊2016.0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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