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5-25 11:10:51阿盛

【文友新作】古早歌.思想起 — 楊奕成



是阿嬤的長孫,也是她一手帶大的,我們都很喜歡唱歌。

尋常日子,我喜歡黏著阿嬤,嗅聞她身上淡淡的玉蘭花香,覺得很安心。阿嬤有時興致一來,會邊打拍子邊哼唱幾句台語老歌,見我笑了,她便要我也唱一首。有回,我唱起剛學會的〈月夜嘆〉,才唱幾句,阿嬤竟接著唱:「想彼時情意重,無疑花蕊離花叢,良宵怨嘆為君伊一人。」然後第二段、第三段,沒有遺漏或記錯一句歌詞,我訝異得說不出話來,阿嬤笑說:「憨孫也,這在我囡仔時代就會曉唱囉。」

一九九○、一九九一連續兩年,龍千玉推出兩張台語老歌專輯,其中有幾首,別具小調的風味,在前奏響起或中段時,她會像說書人一樣,「聲」情款款地講起它的時代背景及創作源由,讓人宛若聆聽一齣歌中劇。我一遍遍地播放,感覺這些老歌之於我,那麼遠又那麼近,阿嬤也一首首地哼唱,她說:「這古早歌今嘛真罕聽見,有歌手重唱乎少年仔知,真好。」

某個午後,阿嬤打電話約阿鳳姨嬤來坐坐。阿鳳姨嬤就住我們隔壁的巷子,很愛說笑,往往未見其人先聞其聲,聽阿嬤說,她因為愛唱歌,年輕時在歌劇團待過,她的口頭禪是:「韭菜開花直溜溜,蔥花開花結歸毬,少年仔唱歌交朋友,老歲仔唱歌解憂愁。」阿嬤為了可隨時聆聽龍千玉這兩張專輯,也學會操作錄音機,阿鳳姨嬤剛坐下,音樂便悠悠響起。

龍千玉哀怨的嗓音,中低音的歌路,首首唱入老人心,她們往往也情不自禁地跟著唱起來:「姐妹花蕊,本來同根枝,蝴蝶害人,運命無公平。世間至親,是阮妹甲姐,不願害妹,耽誤青春時。」這首歌曲道出姐妹同愛一人,後來姐姐忍讓妹妹的故事。我看她們彼此相望而陶醉的模樣便忍不住笑了,阿鳳姨嬤說:「咱加起來超過百歲,還唱得親像真的,莫怪恁孫愛笑。」阿嬤聽了也笑出淚來。

雖然我們聽的唱的是悲歌,愉悅卻是掩不住的。既是同樂,我也唱了一首〈為著十萬元〉,還模仿龍千玉一人分飾二角講口白。關於贖身,媽媽桑說:「哼,若無十萬元,死著免講。」煙花女哭喊著:「十萬元,十萬元啦──」她們被我誇張且煽情的聲腔逗樂了,阿鳳姨嬤頻頻誇我應栽培,又說如果我去歌劇團登台,一定會走紅。這對當時懷著星夢,想投考藝校的我,真是一劑強心針。

忽然,阿嬤嘆了口氣說,專輯裡有首〈運河悲喜曲〉令她想起年輕時看過的電影《運河殉情記》。內容描述煙花女與富家子相戀卻不得成眷屬,阿嬤於是輕輕地哼唱起來,這首歌曲是男女對唱,而龍千玉無論是演唱或口白都詮釋得絲絲入扣,如泣如訴地傳達出有緣無分的無奈,阿鳳姨嬤回憶當年,這個故事曾在歌劇團演出,開演前還送手帕讓觀眾拭淚呢!又說:「唉,不管幾歲,唱歌看戲攏嘛會當解憂愁啦!」說完,她爽朗的笑聲便漾開來。

時至今日,我依然記得那個下午,我們就著茶香點心,說唱笑嘆地重溫老歌的美麗與哀愁。阿鳳姨嬤一直是家中的常客,當阿公走了之後,門子串得更勤,時而陪阿嬤話家常,時而哼唱幾首老歌,後來她的膝關節退化,行動無法自如,老姐妹便只能以電話互道關心了。

而我常在工作之餘,傾聽阿嬤說那些已逐漸淡去的人事,有時我也會買串玉蘭花插在她的髮鬢,淡淡的花香,仍然讓我覺得安心。阿嬤離世前的那段時日,幾乎都在昏睡,有天她忽然精神奕奕,想下床走走,我陪她坐在客廳,她吃了幾粒草莓後,拉著我手說:「唱歌乎我聽。」我唱起〈月夜嘆〉卻唱得無法成調,因為母親已告訴我那應該是「辭土」之兆,阿嬤即將闊別人世。

前些日子,我再次聆聽龍千玉的老歌專輯,想起阿嬤在世時的稱讚,可惜僅出版兩張。雖有其他歌手重唱過,但龍千玉所唱的之於我,別具意義。

二○一二年的盛夏,我特地前往大稻埕戲苑,欣賞台灣歌仔戲班劇團演出的《運河奇案》,當男女主角在運河邊唱起〈運河悲喜曲〉時,耳畔響起的卻是阿嬤的歌聲與阿鳳姨嬤的笑聲,我喟嘆,泫然淚下。

人間福報2016.05.25
攝影 / 趙令級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