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4-17 19:28:34阿盛

【文友新作】紅沙發 — 許明華





圖/蛋妹
 

起居室的落地窗前有一張皮沙發,是兒子出生那年購置的。它陪我們從外雙溪搬到大直,再遷至關渡,至今已歷二十多個寒暑。

那時初為人父,對周遭的感受都是春天的訊息。有次逛百貨商場,它一下子就吸引了我的目光:寬臂彎、厚背墊、高頭枕、長腿托,配上寶紅色的皮質,散發出濃濃的,屬於親子間的安穩、周全。這時價錢已經不是重要的考量,二話不說就買了。

高齡沙發的功能

爸爸來不及看到這個長孫的誕生。當我抱著兒子坐上沙發,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坐上它,我憶及在父親懷裡搭汽車的情景。他喜歡坐前排,我對著窗前迎面飛速衝來的景物,只覺新奇,一點也不害怕。就像兒子偎在我的胸前,搖著搖著就睡著了,上揚的嘴角還漾著甜蜜的乳香。

業已高齡的沙發,仍保有360度旋轉的功能,還可豎起、放平並前後左右搖晃。猶記不久前,兒子還在扶著它厚實的臂彎緩緩繞著圈子學步,也常爬上去窩在裡面作為搖籃。怎麼轉眼間就換我三不五時盤據其上充當安樂椅,搖啊搖,在夜的屏風下,滿天的星斗都慢慢沉入深深的海底。

前陣子看了一部山田洋次所拍的《東京家族》,我把飾演父親角色的橋爪功劇照拿給媽媽看,她凝視著照片喃喃自語:「原來這些年你不在,是跑去日本演電影了。」如果看過吳念真導演的《多桑》,爸爸就像蔡振南這樣的角色。我喜歡這種「飄瞥」的氣慨。所以小時候只要爸爸開溜,我都心有靈犀地跟上,包括從新營跑去嘉義看電影。最遠的紀錄是:搭火車南下高雄,轉公路局汽車到台東,換花東縱谷線接蘇花公路去蘇澳,再經台北回到新營。三天兩夜,繞了台灣一圈。

喜歡衝撞的性格

爸爸生於日據大正年間,二戰期間遭日軍徵召赴菲律賓,戰後被美艦遣返。同宗三人出征,只有他負傷生還。至今還留有我們七個小孩襁褓時都包過的美軍軍毯和刻著U.S.字母的大湯匙。他喜歡述說「餓」的故事:在叢林中如何摸進當地住民的村莊偷牛宰殺,遇村民反擊而折損一個戰友;在美軍戰艦上吃飽後,如何再把便當盒的米飯填滿壓實,意圖擺脫在流竄時掙扎求生的夢魘。說時雲淡風輕,如今想來,其實句句血淚。

我不像父親那樣生來就是喜歡衝撞的性格。記得我有回到新加坡旅遊,初次搭「道友車」逛街。「道友」取「死道友,不死貧道」之意,類似台灣的三輪車,只是客座前後有別。車夫躲在乘客身後拚命踩,發生事故,首當其衝的是坐在前面的「道友」,當時我真嚇得「皮皮剉」。我才發現,當年坐在汽車前排覺得安心,是因為背後緊貼的是父親鮮蹦活跳的心臟。

最終目標是台北

父親總是向前衝,認為過去的,過去了;未來,一直來、一直來。要面對,就迎上前去。他八歲失怙,在家鄉聚族而居的尚有其他六個叔伯以及眾多同堂兄弟。孤兒寡母,看人臉色的成長環境,是他不願回顧的主因。這也化成他對我不斷驅策的動力。我慢慢理解了一些往事,我國小畢業,他自作主張替我報考離家二十多公里的嘉義初中,高中又轉向四十多公里外的台南。這簡直是模仿二戰時麥克阿瑟的跳島戰術,由鄉而鎮、而縣轄市而省轄市,戰略目標最終指向都會台北。

大學北上,我一時很難適應北台灣溼冷的冬天,爸爸總適時帶來嘉南平原的陽光。到台北看我,成了他得以翹家的冠冕堂皇理由,還因過於頻繁,而讓室友笑話了。他不在意我的怨言,反而故意要我帶他這裡逛逛,那裡溜溜,一副鄉巴佬的模樣。其實他是一個老江湖,台灣有哪個角落沒有他的足跡?

紅椅綠樹似天倫

如此這般,我的童、少、青年期,就像被驅趕的鴨子,一直在旅途上充當懷鄉的出外人。我曾經艷羨那些成長在父祖餘蔭的「二世」,他們有家族這個「軟墊」提供緩衝與保護。而我在最需要親人陪伴的年月,必須獨自面對,故作堅強。這是我內心深處發出的浩歎。

雖然我關關難過關關過,但也因而形塑出對安定、沉穩的渴望。選購那張沙發,莫非在潛意識中對兒子宣示未來不再漂泊的許諾?就像老鷹從崖頂一腳踢下遲疑不肯離巢的幼鷹,在即將墜谷的瞬間因奮力展翅而學會了飛翔。爸爸對我的驅策,其實也是賦予一種許諾,等同提供另一形式的緩衝與庇護。讓我得以遨遊天際,有能力在未來靠自己張羅一個再也不必流離的安穩。

俗語說:「夫妻相欠債。」親子之間何嘗不是如此?今生有幸能成父子,一定在前世結下不解之緣。父親對我乃至我對兒子的許諾,形同宿命,是一體的兩面。欠債是相互的,我欠父祖輩的,勢將饋贈給子孫。也就是說,欠債延淌成饋贈,一如源自群山的溪河,潤澤並豐饒滾滾的凡間塵土。

起居室外的陽台,有幾盆父親生前手植的老榕,全歸兒子照料。晨起,我坐在沙發上,看兒子給「阿公」澆水。紅椅綠樹,襯著淡水河海交會的藍天白雲,好似一闕三代同堂的天倫頌。

(中國時報)2016.04.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