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書】薛好薰《輪到寂寞出牌》推薦序 / 晃動的光影照攝心底 ─ 方梓〈+後記〉
晃動的光影照攝心底
文◎方梓
薛好薰在前一本書《海田父女》描寫因船員父親而有的海洋生活,這樣的習性似乎也潛伏心裡,所以「工作幾年就順勢定居了下來,像洄游的魚,只在冬季夏季佳節依時序返鄉報到,補給足親情食糧,囤積在人海潛泳的能量……」。而在陸地也仿若一個大魚缸的魚群,在時間的定點來回優游;藉由海洋意象回望童年,捕捉父親的身影。
在《輪到寂寞出牌》,海洋的意象景致完全消失,薛好薰以岸上人家面貌呈現,用極細膩的筆,寫家人、友人、景物與孤獨的感情,藉細緻的女性載述,剖述被隱藏的寂寞荒原。
卷一,寫的是女性特有的纖細思維;以晦澀、隱喻敘說兩人的寂寞與孤獨,寫情人或夫妻日久後彷彿各自帶著冷漠的面具;描寫一個作為妻子或情人常被視而不見與來自另一個男人眼神網羅,兩者冰熾的差異;也用茶水來指涉情感由濃轉淡,由熱變冷,默守茶道最終是一種清寂,情感不是茶道,得掙脫束縛才有自由。
薛好薰善於觀察與跳脫凡俗的印象,剔透翻轉事物的想像;捷運中的人群彷彿「流動的血球」、遺失的一隻耳環宛如流浪在都市叢林;在〈悲劇快轉〉,將古典愛情悲劇的VCD快轉從一.五倍到三倍,原本悲情緩慢的情節與人物,竟成了嬉謔的畫面,而令人痛快!
薛好薰也善於書寫極為幽微的同性之愛,藉曝光沒有成功的照片「黑色膠卷」娓娓細述一段若有似無的同性情愛,在與舊日閨中密友的「幾日的同榻共寢,我需要多大的意志才能克制自己,不讓曾經的夢境成真,怕驚嚇了ㄇ,隳毀我築壘已久的閾閥。」同性情愛如眠火山,逐漸甦醒。
卷二是生活瑣碎事與親人,在細小雜瑣中屢見鮮活樂趣,藉由吃食敘述想母親的心情,在母親包的粽子悄悄揭開母親的年老體弱;更在行事曆標誌著記憶日漸衰退的母親;〈門後〉寫著童年搬家的不安全感,彷彿一開門家具都不見了,同時也伏述歲時消逝的無聲,「門外的我和門後的人事似乎以一種不同的時間刻度在遞嬗著,門後彷彿有我眼見不到的事情在流轉」,以門作為二度或三度空間關鍵,開關都在心裡。
在本書中,父親母親仍占著極重要的篇幅。〈寂寞牌戲〉明寫母親跟父親學會打牌後沉迷的狀況,暗述母親長年的寂寞;〈巴掌與斷指〉寫年輕愛呼巴掌的父親的轉變,退休遠離海洋,那隻巨大的手掌如從特寫逐漸拉遠,顯得瘦小而蒼老,竟讓憎恨巴掌的女兒看清楚那兩節的斷指,也用這斷指的手打開Skype視窗,重視拾回廢棄己久的親情。不管寫父母親或寫阿嬤強烈個人對孫子女的憎愛,薛好薰如持利刀解剖自己的心,凝視受傷的痂痕,再以伶俐的眼神去環顧周遭的人事物,傷痛悠悠流去,情感歛束卻又蠢蠢欲動,只能經由書寫自我療癒鬆放。
卷三,從泛黃的郵件看見歲時走過的影跡,懷友人傷逝,寫景寫地誌、腳下的土地,以及寫旅行的孤單與自在;用「在廢墟上捉迷藏」演繹內心荒廢與隱藏,久了乏了也就沒有動力完全放棄尋索。
本書彷彿是作者手執燭光,緩緩近照歲月的皺紋,親情與愛情拉近與扯遠的縫隙與溝渠,清楚卻也模糊,晃動的光影照攝在心底,也照見人情景物及旅途流轉的樣貌。
(後記)寫作是如此貼近又背離生活
創作的時刻往往是我背離真實生活的時刻。
暫時放下該打理的家務,也放下帶回家的工作,泡一壺茶,坐在電腦前面,點選不吵不鬧適合當背景的音樂,打開一個新的文字視窗或未完成的稿,眼前的螢幕比任何事更重要,閃動游標、網頁資料,將我與現實隔絕,從疲累的工作中脫身,躲進文字建築的堡壘,抬頭仰望那迴旋直上的一字一句階梯,慢慢攀登。
說寫作背離生活,其實又不盡然。我在思緒裡細細翻揀生活中的琳瑯什物,有多少流年暗中偷換,就堆貯了多少生活什物、情感的落塵,我尋找值得撢擦磨洗的,化為文字來長久庋藏,不斷不斷挖掘,新怨舊歡,自己的、或聽來看來的,我在現實生活裏所銷耗鈍眊,可以從別人的文字與自己的書寫中重新獲得。習慣性地,思考總在動筆之後,往往先寫下幾個片段詞語,定格住飄忽的朦朧思緒,看著看著,像倉頡從鳥跡獸蹄中領悟出文字,經過一些時日,我也從中看出隱藏在後不成樣貌的透明襯底,又像在一鍋糖漿中放了根棉線,冰糖便沿著棉線慢慢析出結晶來,我的鍵盤敲敲敲,它便軀幹、手腳、眉眼漸漸成形、現形。這些文字的世界滿足屬於私我的願望,蒐羅多年,竟也完成一本書了。
或許,我所認為的文字堡壘,在他人眼中卻是「文字獄」。好吧,也可以這麼說,假日是我在「文字獄」中拘役的日子,但不同於被動剝奪自由權的人,我是自願進入的,而且只要有作品產生,都甘之如飴。雖然再次回頭省視作品,發現許多苦悶,不免懷疑起真有那麼多悲苦的過去嗎?會不會,我雜揉了太多人的祕語,下筆時便誤以為那就是我自己?
當我身在文字囹圄中,在南部家鄉的母親總以為我假日時忙著爬山潛水,喜歡打電話來「突襲查勤」,若是白天,我接了電話,她的語調聽起來是很訝異地:「妳沒去𨑨迌?」
若是晚上,(依然是我接的電話),她改成這樣問:「妳𨑨迌返來啊?」很理所當然的認定。
千篇一律的開場白,那是取代:「妳呷飽了沒?」的問候語。
起初我會認真答:「無啊,在家。」
經年累月,母親只有二句問話,我只有一種回答。
幾年後我慢慢覺得,母親是對的,假日我的確都不在家,神思不知𨑨迌到哪一個國度,哪一個紀年,轉換一下母親的問話,可以變成:「妳沒在寫作嗎?」另一句是:「妳寫完了嗎?」
那樣地熱衷寫作,其實暴露出我對現實生活的冷落,更貼切一點說,是拙於面對真實的人事物,非得隔著時空、隔著文字的介質,才能思索,才恍然:原來有那麼多應該說而未說、應該作而未作、不應該說卻說了、不應該作卻作了。而時遷事異,即使領悟,也無法改變,只能寫下,與封存記憶。
再經幾年,母親的問話我又聽出別層意思了,變成一條拉引我回現實的繩索,當她問:「妳沒去𨑨迌?」意思是:「我想欲𨑨迌,但是無法度出門。」母親原是是好動好熱鬧的人,歲月卻剝奪了她的行動能力。
當她問:「妳𨑨迌返來啊?」意思是:「妳能自由行動真好。」她的心無奈地拘禁在老病身體中。
我應該是老早聽出來了,但一直不知道自己該做些甚麼,在時間鐮刀無情的砍削之下,殘存歲月越來越單薄,包括母親的、我的、母親和我的,除了用創作將過往的生活化為文字,用文字來提煉生活,遏止心慌的感覺,不知道還可以做些甚麼?
最近,當母親重覆地問:「妳沒去𨑨迌?」我忽然醒悟:「是啊,我為什麼不去?為什麼不帶她去?」也許,母親從頭至尾只有一種意思。
創作的前提是得好好地過生活,不然就是虛構的渣滓了。
我的寫作和生活之間,的確顯得如此貼近又背離。
感謝阿盛老師的提醒指點,不僅僅在創作,也在處事上。
感謝亞君,讓這些創作有落腳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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