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巴塞隆納第一天，陽光熾烈，我在小說《風之影》男主角達尼奔跑過的蒙卡達街上被觀光客捲入Pastisseria Brunells糕餅店，又被擠出來，抓了一大片松子酥，癡立街頭，看著他人依著地圖往來，滿腔熱誠，且方向清楚，唯獨自己猶疑地不知道該往哪裡去？

踽踽漫遊，在小說人物所生活的舊城區，聖母大教堂，修道院，一幢幢古老巨邸圍繞成不規則巷道，看見隳壞、塗鴉的牆面和腌臢地板，嗅聞好幾世紀前的風味。而層層疊高的樓房外有一小塊鐵欄杆圈成的露台，有鏽蝕的，也有襯著斑駁漆牆，或擱兩盆綠葉，或垂掛一軸褪色的竹簾；不經意抬頭，一二身影出沒露台上，抽菸，吹風，左右張望，凝睇著藍天悠悠。

看風景的人啊！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誰又裝飾了你的夢？

我寄宿的六樓老公寓也有一座露台，其門窗恆常開放。清晨，風是經宿不寐的奴隸，以露珠悠蕩蕩洗刷夜的玻璃，早起盥洗時必然透入一陣寒涼；午後，陽光凝成沃腴的膏油，一層層塗抹過綠漾的樹梢、燃燒的沙灘，從百葉窗滲出一滴滴晶光；夜晚，暑氣消散，舒爽一如天堂，人們紛紛從屋宇探出頭來，在星空底下喝酒唱歌。數日後，我也仿效鄰居把晚餐沙拉端到露台小桌椅來吃食，貪求在美妙夜色裡，倚著鐵柵欄納涼，聆聽車流呼嘯，仰觀海鳥在天空中凌亂飛舞，各種膚色的人種就站在轉角餐廳話語咻咻。幾次轉念間，寂寞忽忽就浮上心頭，多麼希望可以跟親愛的人共享這一刻。

相臨的露台，經常有一位灰白髮色的胖奶奶坐著，木椅子褪色了，顯得破舊。她是伊莎貝奶奶，做過護士，目前已退休。西班牙社會福利制度對退休老人極優渥，因此伊莎貝奶奶雖然和女兒、駕駛運輸車的女婿，還有三隻貓咪住在一起，但是她領退金過日子，也喜歡打扮亮麗上街，偶然問候起貓咪種種，她會很高興。

相對於新城區高房價，老公寓尚且惠實，許多華人移居來此，甚至有整條街專門販售成衣，其店鋪全由華人開設。我隔鄰就是一位來自中國青島的青年，他擺放一座曬衣架在露台張掛起他顯舊的衫褲。凡二人碰面，他便追問台灣物價如何？薪資如何？再比較工作機會，然後論優劣。我只是微笑，不可置信他面對世界的方式。

迥異於西班牙人熱愛夜生活；我慣常早起遊樂、入夜即休憩。一天，黑暗中洶洶然湧來音樂巨響，我愛睏地起身，沿光線望去，看見對樓欄杆外給勾吊了三五面歐洲國家旗幟，露台地板上啤酒罐東倒西歪，而敞亮客廳裡留學生男男女女近乎赤裸在高呼。那種恣意歡快，那種激情慾愛，變成一幕幕超現實的無聲電影，亟清晰，亟透澈，讓我恍恍惚惚走到時間之外。

再入睡是不可能了。取出明信片，伏在小桌椅上，放任月光如潮將露台湮成孤島，我慢慢寫下：親愛的Ｍ，若非闖入異地他人的故事，豈能發現自己未完成的情節。生命的速度一如馬車，即使智慧之人，也難免為時光流逝而憂傷。回首那些年，逐漸明白青春的卑微和驕傲。我的旅行要結束了，當飛機起航的瞬間，你在那裡嗎？

中時人間副刊2015.09.16

畫作 / 陳進